侍应生又来送了一轮酒。林玉婵已经微醺,脸蛋晕红。只能学露易丝小姐,假装被一个笑话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肘往台球桌上一撑,无声无息的,杯里的酒洒出大半。
苏敏官眉头微微一皱。这姑娘虽然酒量尚可,但平时也不敢像男人一样尽兴烂醉。今天是仗着有他在侧,才敢放量胡来。
这些洋鬼子倒是不客气,真把她当男人灌呢!
他招手叫来酒保,给几个钱,低声吩咐几句。
“别灰心,早晚有合作的机会!”颠地大班呵呵笑着,又让酒保给林玉婵送来一杯价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等明年棉花价格涨到十五便士,我还让小郑收你家的棉花!咱们一块儿赚钱!”
十九世纪的台球和现代还是颇有区别的。林玉婵觉得自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台球桌并非石板,而是木质,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而是全木。杆头镶嵌大理石,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自然也没有那种方块形的巧克粉。林玉婵摩挲杆头,虽然自己很久以前打过几场,但这一次应该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厅也是今年才在上海开起来,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图个社交乐趣。
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殷勤给她摆好球,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规则:白球和黄球分别是双方的主球,另有一红球,按照击打和落袋顺序,获得不同的得分。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乖乖,这比印钱还带劲啊!”
在利益的驱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也属正常。
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按照《手册》标准,每包都是一级甲等。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交换双方的承诺。
关于美国内战的新闻零星传到远东,其中颇多自相矛盾的消息。有人认为内战有望在一个月内结束,然后一切回复正常;却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种植园已经大多毁于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为又一个欧洲。
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两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两万两的老牌茶行——这中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况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但是宝顺洋行就没那么容易撮合。颠地大班喝得半醉,大着舌头说,他们去年已经料到棉价起飞,早就大手笔置地,仓储空间绝对够用,就不麻烦博雅了。
“不瞒你说,买地的那些钱,到现在还套着,哈哈,见笑……都是徐润太贪利,不过我也不怪他,他用自己的钱炒地皮,也亏得一塌糊涂,狼狈的很……这个人倒是表里如一……”
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
而美国内战结束、北方获胜的消息,迟早会被人带出美洲大陆。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然后一路奔波东进,真假信息互相污染,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但终究会登上《北华捷报》的头版。
苏敏官虽然几近赋闲,但事情送上门,还是忍不住技痒,当了一回老大哥。林玉婵相信他的能耐,当然不怪。
当然,不少人也担忧,这次会不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但是棉花和地产又不一样。相比于单薄抽象、可以随意炒作的地契,原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宗商品。人们可以不住租界,不修豪宅,不圈地……可总得穿衣服吧?
欧洲织出来的洋布,还得运回中国卖呢!卖得还不错。
况且,不同于地皮的自产自销性质,中国原棉的买家是欧洲人。他们财大气粗,文明先进,有着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总不会带头掀桌吧?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么知道。
有的人吃一堑长一智,谨慎地退出市场,甚至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告诫大众以史为鉴,不要重蹈地产的覆辙。
更多的人踏着“前车之鉴”,自觉准备充分,气势汹汹地杀入新的竞技场。
这些率先吃螃蟹的勇士们确实赚得盆满钵满。上海左近郊区的棉花都被订购一空,价格翻了三四倍。他们坐船、坐骡车,去偏远乡下一亩一亩的收,累它十天八天,回来转手就是几十倍利润。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