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使先生留在办公室里喝茶,否则已经上升到外交事件了。
容闳负责安顿孩子们和官老爷,林玉婵则找门路购买去东海岸的车票。
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铁路刚刚竣工不久,它将纽约到旧金山的行程从数月缩短为七天,使“八十天环游地球”成为可能。
等到船上学童们完全适应了颠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婵开始组织给她们补课。这些女孩子招得仓促,几个月的女塾学习效果有限。林玉婵借了船上空舱,顶着晕船的不适,每天开三小时英文课,争取尽快追上官费男学童的水平。
苏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轮船上行走。陈兰彬等中国官员开始还有点奇怪,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他不知道这位“弟弟”到底是何许人也。但他十分确定,这家伙的家信纯属报喜不报忧——不,简直是满口谎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对工人厚道,怎么可能给华工丰厚的薪水?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们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们铐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么时候!我打人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只有林玉婵睁大眼,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奢靡空气中,拼命追踪那泯然众人的背影。
“哎哟哟,这么年轻,这么能干,不得了,”山姆语无伦次地跟黄鹄套近乎,“中国人肯定生下来就会给自己换尿片。”
过去她也曾偶尔想过,万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别是女孩。不说别的,她是肯定不会给自己女儿缠足的。这样一来,纵然有自己庇护,但她迟早要接触社会,必定会遭受无尽的谩骂和敌意,甚至迫害。这样的孩子,能健康成长吗?
不过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果在美国度过童年,没人关心她脚大脚小。
而且她跟孤儿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顾女孩更有经验。
但又会产生其他问题。文化归属感、种族歧视什么的……
不管怎样,她的孩子,注定是时代的异类。如果异类的性别为男,开局难度似乎没那么大……
但要真是男孩,没有那么多人生变故和历史机遇,能长成苏敏官那么优秀吗?可别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亏大了……
一车人继续无语。黄鹄害羞,又没完全听懂,干脆跑回座位上。
林玉婵笑着招呼:“我是她的监护人……您有事跟我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伙计,您看看现在的场合……”他压低声音,“这些事不会待会再说吗?不过是几个工人报案而已……他们经常谎话连篇,英文也蹩脚,也许是误会……怎么可能有强盗看上这些一贫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没有轻便的贵重物品……”
终于,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口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苏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这姑娘肯定笑话他呢。避过人,轻声笑道:“你如今是美国洪顺堂的大股东,你要当龙头也可以,规矩随便改。”
林玉婵十分感动地拒绝了。论领导帮会枪林弹雨,还是苏敏官这个职业经理人比较合适。出钱反倒是最容易的。
不过在十九世纪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强盗都是标配。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儿。
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闳和几个教员也披上衣服,挨个让孩子们趴地。
咔哒一声,苏敏官将左`轮枪填好弹,沉声道:“匪徒人少,当是求财不害命。他们会去行李车厢和私人包厢,咱们别出声就行。”
林玉婵窝在沙发角落,被他揽住,安抚地拍拍肩。她轻轻按住他持枪的手背。
她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怎么就停不住笑,比五岁小孩还没出息。
“已经两次了。你方才没制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让苏敏官在后面推她,时速达到了恐怖的八公里每小时。到了院子尽头,完美刹车。
外头的乡亲们在以各种姿势摔跟头,眉毛胡子上挂着雪粒追跑打闹。同一时刻,散布在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养家庭里的中华学童,也在体验他们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着和他们的新MomandDad拥成一团。
苏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将它丢掉的念头,复装回包里。
他忽然又问:“今天几号?”
圣诞节过后一天。但按他的思路,问的是农历。这就没法脱口而出了,在美国呆了几个月,用的都是西历,旧历早忘了。
林玉婵懒得算,于是回:“不用记。”
但愿她将来忘记结婚纪念日,别被他揪小辫子。
马车拐上另一条路。一块漆黑的石头从积雪里冒出头。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的界碑。上头被人放了个圣诞花环,一半埋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