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了解到,西方医学的麻醉术此时已经很成熟。五十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六十年代的美国南北战争,催生了大量的战地医疗需求,使得麻醉技术突飞猛进,此时已在各种外科手术中广泛应用。“几个大汉把病人按在床上,医生在惨叫声中迅速解决战斗”的血腥场面基本成为历史。
但“分娩麻醉”还处于起步研究阶段,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对。
现在林玉婵接触的这些大学和学院,放到二十一世纪都是如雷贯耳的“美国顶尖名校”。哪个高中要是有人被其录取,是要挂横幅宣传的。
而在十九世纪,在她看来,这些学校的入学标准还相对宽松——当然那是因为能上大学的都是社会精英,本身就是极少数特权阶层,竞争还没有后来那么激烈。
她忍不住心思飘动。她高考考得其实不错啊!
要是自己能参加美国学院的入学考试,是不是也能挣个“七姐妹”女校的文凭?
虽然对她来说没啥用。
苏敏官笑了:“你何必读书。你应该直接去那些学校里讲课。”
为了让留美学童不荒废中文学业,朝廷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学童们要回到留学事务局补习四书五经,定期进行考试。还要宣讲《圣谕广训》,教以尊君亲上之令,严防学童忘本。
此外,女生还要加补女德课程,接受关于道德和风化上的规训。
孩子们唉声叹气。都跑到地球另一端了,还逃不掉考试!
手里拿着吃食,都不愿挪动,求助地看着林玉婵。
林玉婵也没办法。毕竟朝廷是金主。女生们虽然自费,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不能忤逆官员。
对清政府来说,他们的学业成就还是其次。传统道德是万万不能丢的。留学事务局的规章里有明确规定,若谁有亲夷忘本的苗头,立刻遣返回国,终生不许入仕。
就算只给匠人手工费也一定不菲。林玉婵估摸他现在的身家,怎么也超不过二十美元吧?全是自己发的零花钱。
苏敏官嘴角一翘,神秘兮兮地靠在车厢壁上。
又被她催两句,才说:“你不知道美国有多少暴发户想做中国的生意,就是请不到靠谱的顾问。”
林玉婵:“……”
这人真是摇钱树成精,哪儿都不放过赚钱的机会。
随后又想,要不是自己怀孕不敢到处跑,这钱她也可以赚!
再想深一层,她现在是薛定谔的苏太太,就算赚了钱,一不小心走错了州,也都归他……
不服气。
不过这么多年相知相处下来,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选择的枕边人。他宁可在谈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抢她钱,也不屑于用这种旁门左道,控制她的经济财产。
林玉婵笑了,提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副本,都是她带来美国,以备不时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给她签发的海关工作证明副本,1863年接受上海房产转让的合约,1865年在汇丰银行开户的记录,1866年的孤儿院赞助人合影……
长官吸了好几口烟,惊叹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诀是什么,女士?告诉我,我可以不收你们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费。”
“是永远怀有希望。”林玉婵笑着回答,拿过钢笔,在文书上签字,“以及戒烟。”
长官一怔,哈哈大笑,果然熄了烟,低头检查文书上的信息。
其实离春田市也就二十几英里的路程。去了才发现,容闳也在受邀之列。还有一些当地文艺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来给他接风洗尘的。
这些人看到客厅里一群中国男女老少,都有点惊讶。有的还生出微词,为什么要邀请有色人种一起,他们的文化又不过圣诞节。
马克·吐温邀请大家试读自己的新手稿。在众人被频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时,他冷不丁说:
“这世上有许多可笑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白人认为他们比其他野蛮民族稍微开化一点。”
“……拜托你们了。明天一早,会有马车把孩子们送来……”
终于,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口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在马沙朱色得士省(马萨诸塞)一个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镇,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车,结束了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龙卷风和锅炉故障的延误——的跨美洲火车旅行。
这是容闳当年在美求学时居住的地方。车站里已经等了几个人,是他当年的好友、老师、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我等待不及。”奥莉薇娅·克莱门斯抱着小苏西朝她挥手,“预祝圣诞快乐!”
林玉婵笑容满面,离开马克·吐温夫妇的洋房,轻微地蹦了两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见过许多大佬的人了,不差这一个!
但还是很没出息地管他要了几本签名书,打算永久收藏。
林玉婵偷偷抿嘴,看着苏敏官日常复兴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