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三世”。在苏少爷的幼年记忆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别离。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带有假山花园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爱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开始上门讨债——其中一次,带走了他的亲娘,敏官二世最爱的妾。
家业败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长大后,凭着幼时耳濡目染的生意素养,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这就叫世态炎凉。从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爷到被官府乱抓都没人保的弃儿,也就隔了十来年的时间。
……
“那……你实名怎么称呼?”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
“我……”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吧?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吧?”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
林玉婵:“咩?”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许笑!”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
林玉婵:“……”
大清真先进。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
就忍,硬忍。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吧?”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玉婵:“……”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
林玉婵脑海里浮现出一串高考考点:咸丰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结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签订《北京条约》……
很好。她想,丧权辱国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