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会神地侍弄柜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里喃喃道:“这帮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来是要坏风水的……”
他猛然看到林玉婵活蹦乱跳地回来,惊得剪刀差点掉了。
“你……”
这丫头憋到现在,还没尿裤子?
林玉婵不计前嫌地一笑,扶着门等苏敏官进来。
“掌柜的,您好啊。”
苏敏官开门见山。
“掌柜的,你们的毛茶我看了,太湿。我的买家要的是精制过的细茶,不能有烟味。”
王全怔了一怔,拿起柜台上一杯茶呷了,掩饰着惊讶。
如今生意不好做。自从洋人跟官府签了条约,“一口通商”变成“五口通商”,来广州的洋商就越来越少。王全不明白,就算十三行没了,他广州的各路商家,那也是从大清龙兴之际就开始浮沉商海,跟洋人打了几百年交道,竟比不上什么宁波、上海?那种乡野地带,码头能泊几艘船,能有几个人懂洋文、懂洋人的规矩?怎么洋大人就偏偏趋之若鹜,宁可多开两天船,也要到那里去做买卖呢?
王全断定,洋人啊,空有坚船利炮,就是脑子不好使。
总之,客人少了,也变得挑剔了。今日苏少爷头一次光顾就透露了购买意向,实属难得。
“好说好说,”王全神清气爽地回道,“敝号的货您大可放心,质量上绝对稳定,不似小商号那般一天一个样……”
苏敏官打断:“我要亲眼看你们炒茶。”
王全:“这……”
毛茶是茶贩从乡下收来的,质量高低一览无余,卖到哪个茶行的价钱都不会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精制茶,需要茶行专门雇人精炼。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火候、容器、筛检方式稍有差别,精制出来的茶叶就是天壤之别。
德丰行贩茶的竞争力所在,便是收罗了一批十三行时代的老师傅,自己养着,专司其事,精制茶叶的过程也从不向外界透露。
更别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说饮茶,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喜好,俄国人有俄国人的喜好。就连那英国人之间,也分什么苏格兰、伦敦、威尔士……德丰行的制茶师傅们对此都轻车熟路,总能拿出最对洋人口味的货品。
王全摇摇头,笑道:“这少爷您就不知道了。敝号制茶之术严格保密。去年阿萨姆公司曾出了天价银子,我们老爷都不曾松口分毫。您看……”
他觑了觑苏敏官的脸色。年轻人在广州商界混生活,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提要求乱压价,他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忤。
他给个台阶:“……要不,每一步制出来的样茶,小的让人送去给您过目?”
苏敏官权衡了一下,点点头。
“那好。”他指指林玉婵,“下次还让她接待。”
这是把她当茶行伙计了。十三行时代传下来的通例,每个客户都指派一个单独的伙计全程接待,唤作通事——若是尊贵大客,就由掌柜的亲自跟从——若生意谈成,通事自有提成。若不幸搞黄了单子,诸如茶水果子之类的前期支出也由通事自掏腰包。
王全无可奈何,给了林玉婵一记白眼,随后笑模笑样地把苏敏官送出去。
“回见回见,少爷下次再来,派人提前说一声。”
*
王全回到店面,低声命令一个伙计:“去查查那个苏少爷,是不是洋人派来探咱们底细的。”
他拉住王全,悄悄说:“一个普普通通细路女,何至于如此作践?把她晾一边就行啦,莫欺负人。”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软,可不知这妹仔心肠歹毒,不整治一下,她把我们当猴耍!”
詹先生只好无话。仓库里的伙计们惯会看掌柜的脸色,没过多久,就十分不见外地开始使唤她干活。
……
又过了一个钟头,林玉婵受不了了。
她轻轻将后门推个小缝,“哎,掌柜的……”
她马上住嘴。
柜台外面立着个客人,凉帽掀开一个檐,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手背上隐约几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纪轻,王全显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嘴上挂着敷衍的微笑,说道:“……不过小人话说在前面,我们德丰行眼下只做大宗买卖、洋人生意,这是十三行传下来的规矩……”
“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孙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轻声笑了笑,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着回答:“小人怎么会认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对不对……”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神色转为惊诧。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长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气,急挥手让伙计们走开,难以置信地轻声开口。
“你是苏敏官苏老爷……不对不对,苏老爷不是、那个……”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里除名了。”客人半眯着眼,好像在唠家常,“可我当时还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纪。”
王全已经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来,轻声问道:“苏……苏少爷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