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如灯灭,但在回光返照时,居然真会有走马灯似的一生回忆在眼前慢慢流过。
迎春已经记不起亲娘长相如何,连亲爹贾赦的脸也是一团模糊。在贾府面目最清晰的,居然还是和蔼慈祥的贾母与一众姐妹、丫鬟婆子……然后,然后就是孙府了。
她大大地睁着眼睛,眼前是男人粗硬的拳头,窄短的眉毛,目露凶光的可怖的脸。
“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小姐呢,还敢瞧不起我?你是你父亲五千两卖给爷的,先仔细掂量你这条贱命值不值五千两!”
“把你平头正脸娶进来,是我家看在世交的份上给你的体面。若不想体面,哈哈,爷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也是值当的。”
“什么大家闺秀?身子僵得像木头,忸忸怩怩的半点放不开,我呸,狗/娘/养的,连花楼里的流莺都不如!”
孙绍祖不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高兴了,便将她呼来喝去,搓弄一番;不高兴就动辄对她拳脚相加,正月里把她赶到廊下跪着,叫她一身斑驳伤痕染雪,两个膝盖冰得发肿。
乳母看不过眼,时不时传信去贾府,要老太太做主讨一个公道。迎春却晓得,自己出嫁了便是孙家的人、孙家的鬼,娘家说什么都是鞭长莫及。
乳母时常为她不值,埋怨老爷、埋怨孙绍祖,迎春自己却并不十分恨他们:毕竟女子出嫁没有不从夫的,她只是命不好,碰上了一个最最下等的夫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认命。
过了不知多久,孙绍祖恶意满满的脸也逐渐散去,到了最后,她眼前浮现的居然是那件攒珠累丝金凤。
——被嬷嬷偷了当赌资的那件金凤,是司棋与绣橘帮她拿回来的,可是司棋,她现在在哪里?
“奶娘……”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流着泪伸出手去道,“你拿别的去赌钱吧,将那累丝金凤还我,给我把司棋买回来……”
孙绍祖本来搂着个美貌丫鬟在旁边,等着她咽气后腾出床来好消遣,这下听到她说胡话说到“赌钱”,还以为她在说自己,不由恼羞成怒:
“我赌钱怎么了,我赌钱还赢了呢,不比你那个只出不进的老子好?”
死婆娘,临死还要搞这么一出,坏他颠鸾倒凤的兴致!孙绍祖怒从心头起,蒲扇般的大掌直接朝迎春瘦可见骨的脸上扇去——
掌风还没挨上,她的脑袋就软绵绵地倒向内侧,终于没了声息。
“好容易死了。”他竟是舒了口气,也不管屋外的陪嫁丫鬟和乳母哭得如何,不耐烦地向管家吩咐:“将她齐全葬了,可别花太多钱。”
-
贾府大观园,紫菱洲。
“累丝金凤,还我——”
往常迎春做噩梦都是不声不响的,可这次她发出的响动不小,竟惊动了房外煮茶的绣橘。
绣橘掀起帘子走进闺房,见她哭得满面泪痕,连忙上前将她从梦中摇醒:“姑娘,这是怎么了?”
“金凤——”迎春还沉浸在临死前的幻象里,下意识重复道,“还我……”
绣橘不明所以,过了一会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姑娘是说那累丝金凤?已经叫平儿帮忙要回来了,就在架子上的首饰盒里,姑娘莫慌,我这就拿来给你亲眼看看。”
她走到隔壁屋里去拿金凤,迎春眨了眨眼,这才逐渐回神,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居然身处紫菱洲。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不是应该死了吗?
这里难道是地府,地府里有个大观园,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紫菱洲?
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动作带起了衣襟,她下意识捂住底下的肌肤,不想暴露出那些肿胀发红的伤痕,免得让绣橘看见又要伤心。
可指尖的触感是一片光滑,一点凹凸的伤疤也摸不到。她试着掀开衣襟,却发现自己身上雪白无暇,丰润得就好像从来没挨过打!
迎春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绣橘拿了金凤回来给她头上比着,絮絮叨叨地说起相看人家的事情。
“眼见大太太和老爷都不是贴心的,姑娘如今到出阁的年纪,也只有靠自己了……”
出阁的年纪?她还没出阁吗?
迎春忽然被点醒,打断她问了句:“今年是哪一年了?”
“乾隆十年啊。”
乾隆十年!她居然回到了一年之前,还没嫁给孙绍祖的时候!
“真的假的……”迎春不敢置信地嘟囔着,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干脆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尖锐的痛楚传来,眼前依然是紫菱洲的闺房,她这才松了口气。
时光真的倒流了!
-
刚坐起来梳洗了一番,紫菱洲就迎来一位稀客。
“母亲来了。”迎春小声叫道,心里有些惶恐。
她依稀记起来,当年就是在这么风和日丽的一个午后,大太太久违地造访她的小院,一锤定音宣布了她的夫家。
她想赶在邢夫人开口之前哀求,求她不要让自己嫁给孙绍祖,又想求她让司棋回来,那丫头说到底功大于过……
嘴边有太多话要说,迎春内心反而打起架来,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
邢夫人看也没看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