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雪粒子狠狠地砸下来,像是能把人的脸都刮出一道道血丝的沙砾。
本应是纯白的雪,在漫天的乌云、熄灭的灯火和空寂的夜里,居然像是黑色的乌鸦,又呱噪,又不详。
离邯郸大道不远的土坡上,比这黑夜更黑的,是卧倒的人和马匹,和结了冰的血。
在风雪声中,雪地里的人却发出了一点声音。
这是一个很和气,很英俊的年轻人,他的眼眸仿佛吹过江南的春风,温柔而带着笑意。他的衣裳不算厚实,衣料更谈不上贵重,可他即使满身尘土地躺在雪地里,也比寻常人好看一百倍。
不是因为他英俊过人的相貌,而是因为他的双眼!
这双眼永远怀着热爱,体谅,和散不尽的温暖。
这是一双多情的眼睛。
这一定是一个多情的人。
但多情的人,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此时他很不幸,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破了一个打洞,吸进来的空气让他想吐。他脸色苍白,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他肚腹之间有一个深深的伤口。
这是一场常见的江湖仇鲨。
常见到令人厌倦。
年轻人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支撑着自己,试图恢复一点力气。此时他身旁原本倒在地上的一个汉子也缓缓醒了过来,摸索着,挣扎翻过了身。
年轻人的眼睛变得更亮了,仿佛这黑夜里的一点星光,但星光不应这么温暖,星光不应这么璀璨。
他看着这翻过身的人,高兴极了。因为他发现,这位途中路过、与他并肩作战的汉子也还活着。
“兄台,你怎么样?”他有些焦急地问。
这汉子缓缓吐了一口气。他相貌堂堂,年纪却也不大,但或许生活给了他更多的不如意,他看上去已有些中年人的样子。下巴处留着短髭,一身短打,风尘仆仆。
他回道,“我不妨事,兄弟你呢?这些人是谁?手段为何如此毒辣?”
年轻人笑着说,“兄台可知‘关外三凶’?”
关外三凶!
来往关外的人,谁不知道这伙四处流窜、无恶不作的盗匪呢?据说他们像黄沙一样不起眼,像黄沙一样到处都是,他们拿刀的手像黄沙一样粗糙,他们劫获的金子像黄沙一样多。据说大凶卜霸的武功已列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而此刻这一群悍匪已经是一窝尸体。
二人相视而笑,越笑越大声,仿佛不在意笑声会扯动身上的伤口,那汉子连声说“鲨得好!鲨得好!”
青年人在笑声中,扯动了肺,轻轻咳嗽起来。他温暖的眼睛不因这苍白的脸色而消退半分光芒,他笑着说,“该死的人已经死去,我李寻欢本也该死,却不幸遇到了兄台,看来是死不成了。”
这汉子一听到这名字,双眼也是一亮,欣喜地说道,“小李探花?你是小李探花?”
李寻欢说,“是我。我是。”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姓龙,龙啸云。”汉子说道,“久慕小李飞刀之名,我实在是……”
话未说完,李寻欢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他踉跄地站起身,从倒下的一具尸体的喉中,抽出一点流光。
小李飞刀!
龙啸云脸色一变。
李寻欢轻声说,“有人来了。”
此处离官道不远不近,却是一条土路。然而关外正是人烟稀少处,又是这样的雪夜,出来行走的人更少。此地很穷,少有人用得起马车,李寻欢武功比龙啸云何止高出一线,他自然听出了一辆马车在往这里不急不忙地驶过来,却不清楚是敌是友。
此刻李寻欢已是强弩之末,他遭关外三凶和仇家设计伏击,来人极多,他连鲨十九人,内力已几乎耗费殆尽。龙啸云路过此地时,为首的大凶卜霸使一双喂毒跨虎篮,正欲偷袭他背后。龙啸云使一杆银枪出手,卜霸迟疑了一下,就是这顷刻之间,一把刀,一把看不见的刀,穿过他的咽喉。他驰名天下的跨虎篮猛地炸开,这篮子竟是精钢编制的!一条条如利箭!这是他的最后一击!是必鲨一击,也是他死去的证明。
没有人会让自己使用的武器炸成烟花不见的,除非他已经死了。
这一招无疑很毒辣,也很有效。
因为它伤到了李寻欢。
这一招却败了。
因为应该倒下的人并没有倒下!
龙啸云撑着银枪站起,他漂泊江湖,却武功不济、家世不显,做人门客时被人呼作一声“龙四”,他心里在这龙四后面加了个“爷”,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万人敬仰,人人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龙四爷”。
此时他豪情还有几分在,血也尚未凉透,今日既然救下了小李飞刀,若传出江湖去,可能是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龙啸云一边思索,一边挺直了脊背,瞪大双眼去看这黑黢黢的夜色。
很快很快,一辆朴素的马车出现在视野里,马车行得不快不慢。重要的是,这是一辆没有血腥味的马车,马车前甚至还挂着一盏坠着小布老虎的气死风灯,在这样的雪夜里竟然没有熄灭,微弱的灯光仿佛萤火虫似的,在两个濒死的人眼里飞舞跳跃,实在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