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辞容华不再,却是经历了两朝交替战乱岁月,坚守于南朝宫中,又替乐府培养了这一批的新人舞伎,将《白纻》延续至今。
胡妙容更是再看不出半分颜色,但当年她一倾国佳人,远去血阳关随军,其中艰苦不啻于昭君出塞。二十年风霜岁月,如今又是朔方军人的妻子与母亲。仅凭这一点,就比任何姝色美容更值得人尊敬了。
宸妃微笑道:“承薛教习美言,本朝立国虽只十年,朝廷目前仍谈不上大治大富,但对于边关忠臣将士,不会吝啬到一个诰命也给不起的。一会,本宫便为参军夫人去求这道诰命。”
薛红碧惊叫一声,忙地捂住口,悔道:“早知我的话这般值钱,我该为自己求一个!”
胡妙容仍是憨憨地笑,未反应过来谢恩,孙内人已一掌拍在薛红碧手背上,埋怨道:“你不要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娘娘面前也是大呼小叫得的。”
另一席坐着的,裴夫人的目光便向这边转来。大约亦是看到了薛红碧的反应,也听到了她的说话,只微微苦笑着摇头。那神态颇为无奈。
阿秋始而明白,大衍开国金水楼三绝聚会这等盛事,为何裴家不带上薛红碧了。
乃至于所有出场面交际的事,裴夫人都不让妾室有露面机会。那倒不是善妒或者控制,而就是单纯地——不太适合。
而薛红碧在裴府如许年,亦为此感到寂寞。
宸妃微笑,话中别有深意地道:“薛教习自愿脱离裴府,志愿做乐府的传灯人,将乐府舞部延续,这是真正的视富贵权势如浮云,此等人格,又岂是一个诰命可以封得了的。”
薛红碧听得内宫第一人,前飞凤卫之首的宸妃如此亲口夸赞,那可真是比一个诰命更为尊贵的了。不自觉地亦昂起脖子来,神气了不少。
试问满朝诰命夫人多少,无一不是因父得嫁高门,因夫得荫封,因子而得贵。而她薛红碧一介低微乐伎,却是因着自己的选择,而得本朝最尊贵的女子宸妃的称赞,其荣耀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宸妃再度道:“就在参军夫人之侧再开一席,请两位教习同坐。久别重逢,三位必然有很多话要说。”
赵灵应立即向身后内侍道:“还不去办?”
孙内人和薛红碧这次真的是惊呆了。
于舞人来说,这可是乐府近百年来,前所未有,破格重视的殊荣。
历朝历代众多舞伎,不乏绝色佳容,倾国倾城者,可都是一生歌舞佐宴,妆点太平,何时能轮得到她们在宴席上坐下来,与王公贵宦,三公九卿们同席而坐。
尤其这殊荣并非降临在她们的容貌最艳时,而是在容华老去之后。
即便薛红碧昔日年轻貌美,又为裴府宠妾,亦未曾与裴夫人有一席共坐的地位。
胡妙容倒未曾如何,她多年在军中,军眷之间阶级界限并未那般泾渭分明。孙内人是感慨万千,一向伶牙俐齿的薛红碧却是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随于孙内人身后的阿秋,目睹宸妃发言,满座中人皆注目这边,她心下实有无限欣慰。
她答应顾逸的事,做到了。
顾逸为舞部争取了这一次演出的机会,而她不但令《白纻》重现于世,更将低头默默在乐府耕耘这许多年的舞人,送到了世人眼前。
舞部再不会是无人关注的边缘存在了,亦再不是黄朝安可以任意鱼肉,只手遮天的地方。
放眼整个乐府,除了孙内人与薛红碧,还有谁是曾经与王侯将相同席,得宸妃亲自品题的人?
浑厚的军鼓声响彻全场,下一场“弓槊双英”裴大小姐的虎戏,即将开始。
孙、薛二人留在席上,她们身后,以阿秋为首的众多白纻舞伎便要退去。
孙内人忽然伸手,握住阿秋素削如玉的手腕,向宸妃道:“妾斗胆,想留爱徒于席上斟酒,望娘娘恩准。”
想出让孙内人和薛红碧上台压轴,破舞部数百年来上台无老女规矩的,是阿秋。
实际上,以阿秋正值韶龄的容色和舞艺,这场白纻舞,最出风头的,原应是她。
但她将最重要的,最令人回味的表现场面,留给了两位教习。
这样一来,虽则她前面的表演,其实亦是超越前代的惊艳水准,但因着余韵悠长,又合朝臣兴亡代谢感怀的重量级压轴结尾,也就显不出来了。
更不论中途石长卿忽然变奏破坏,阿秋竭力救场,后又临时脱身而去。
她即便不说,孙内人也很清楚,必定是为了石长卿的事。
孙内人要留她于席上,正是为了向所有人表示,阿秋便是继前代三位白纻班首之后,舞部的接班人与承继者。
她已于前二场有过充分的亮相。这样一来,舞部首徒的身份,便在世人眼中得以确立了。
宸妃至今,其实与阿秋私底下已有二面之缘。
第一面在栖梧废宫,宸妃以修仪剑阻止了阿秋与镇守栖梧的褚元一决斗。那时她以背相对,只说不曾相见,要阿秋也当作没有见过她。
第二面,便是昨夜的集仙殿后殿,阿秋偷入殿中窥见天子谢朗似夜发梦游之症,在此翻找舞衣,更持七尺祖龙之剑,与宸妃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