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
无论如何,省亲这一日终于到了。
珠帘之后,元春妆容端庄,默默听着自己亲生父亲的“情真意切”。一字一句,忠心耿耿,不似说给女儿,合该说给皇上——但元春知道,皇上并不爱这种挂在嘴上的忠诚。她从小听父亲说的“勤慎恭肃”,也不能换来宠爱。
但是能怎么办呢?
知道归知道,元春还是在看到“天仙宝境”四个字的时候本能慌了神,立马叫人换成“省亲别墅”这样中规中矩的字眼。所提对联依然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除了继续歌功颂德,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真正有效。
谨慎是必要的,恭敬是必要的,哪怕她自己再多的谨慎恭敬都抵不过宝玉亵渎贡品的疏忽,抵不过这省亲园子的满目奢华。
“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元春开口,劝阻着“以后”,也只能劝“以后”,毕竟家里从不会在事前想到她。
凤眸轻扫,母亲和祖母骄傲的目光让她说不出更多扫兴的话,随行的众多宫女太监也让她吐不出几句自由。省亲,注定是一场繁花似锦的表演。于是提起笔,一一为自己几乎不可能再来第二次的园子提了名,随即传了宝玉和姐妹们依景题诗。
宝玉,这是元春在家里为数不多的希望。
哪怕他今岁刚犯了害自己请罪的大事,元春依然存着一点侥幸——万一呢?万一他只是年少贪玩,但心里还有责任呢?宝玉是聪明的,只要将这份聪明用在仕途上,做一个能在朝中说上话的人,对元春乃至其他姐妹来说都算有个依靠。
这样的期待,在宝玉迟迟未能写完诗句,甚至不住拭汗时一点点熄下去。
元春曾亲自教导的亲弟弟,如今在对着她这个姐姐紧张忧虑,亲情的疏远已足够心凉,更叫人心凉的是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又该如何?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
不多时,姐妹们的诗句呈上来。黛玉秉□□重“真”“情”二字,看透省亲的利益勾连后一直兴致缺缺,更晓得贤贵人考较的重点是宝玉,做起诗来便中规中矩。然其信手写就、一气呵成的姿态反而比字斟句酌更显风流,诗文之中灵气扑面而来,让元春又一次有些恍惚——姐姐离经叛道去学医,妹妹全不在乎“女子无才”,晴玉和黛玉身上的叛逆那么明显,却像燃烧的火一样,危险灼人而又在黑夜中吸引人不由自主地凑过去。
元春不想被火烧死,可她真的太冷了。
然而看到宝钗的诗文时,元春这一瞬间的恍惚又压了回去。以才而论,宝钗自是不差的。只是……“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终究谦逊恭谨,才是世间女子的常态啊!
想到这半年来,母亲偷偷传来那些消息:薛家的金银支持,林家的寡淡回应,晴黛二人难以生育的秘事……元春早已后悔元宵节时为了抢占“佳缘”草率表态,如今更不好仓促调转口风,含笑间只得真正做一回端水人:“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宝钗面色不变。经历过那年赏赐带来的连环反应,如今的“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面上依然谦逊感恩,实际上她已经明白没有哪条路是完全可靠的,有些理想化的出路终究也只是理想。
目光微垂,宝钗瞥见宝玉抓耳挠腮的着急模样,终是一动未动。
这些年,她劝过宝玉无数次,每每都是被冷眼相待。宝玉和秦钟蒋玉菡闹出事后,她愧疚过也恶心过,甚至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次劝他向学。
然而告诉宝玉一家人为他的担忧,他只说“能看见姐妹们如此,挨打也值了”;告诉他就算是为了少让老爷生气也改一改,只得到端茶送客;最后一次,宝钗真是突破了自己的底线问他“就算不爱读书,那你总得有一件未来想做的事情吧?”,回答是“我只想和姐姐妹妹日日这样相处,就很好”。
及至说起姐妹要嫁人,他便犯起“痴症”来,又是哭又是闹,被满屋子的丫鬟哄了好一会,险些叫王夫人亲自来责备她。
宝钗是真的害怕了。本性的谨慎让她照旧对贾府所有人友好,将一条后路牢牢留住,可是宝玉的屋子她去得越来越少,没想到这时候宝玉反倒埋怨起姐妹们都不理他……
这时宝钗忽而明白了黛玉姐妹初来的不耐烦,哪怕宝玉不算坏人,可被挟制的感觉谁都不喜欢。就算宝钗没有底气翻脸,也完全能拿捏好“敷衍了事”。
失了宝姐姐和林妹妹的双重帮助,宝玉交上去的诗文虽不至一塌糊涂,也足够让元春再凉一口气。一眼扫过,“绿玉春犹卷”几个字先扎了眼。当姐姐的刚提“怡红快绿”,当弟弟的便改了回来,纵使元春不会生气,别人看了要怎么想?毫无敏感性的做法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到宝玉此前以贡品为信物的轻慢……多少人,都是毁在细节啊。
当头一句不妥,后面也就不想看了,何况仓促之下一首比一首露怯。最后一首提的是“杏帘在望”,分明十里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