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坐在椅子上，比坐在席子上的谢元高处了一大截子。
谢元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丹凤眼中的光亮被火光照的发红。
可是老皇帝只是看着火，支在膝盖上的手翻了翻，有些干枯的皮肤鼓着青色的血管。
谢元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皇帝，还凑在亮堂堂的火光前看，什么细节都看得清楚。
这跟以前她对老皇帝那种遥远威严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差到让她觉得有些荒谬，无所适从。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对面的老人说道：
“你是谢家人，你爹谢昀，早在很多年前就搬离了魏国平城，到了南边来。
当年，正是谢白正做谢氏族长，谢氏在魏国的极盛的时期，风光一时无两。
你们不跟着沾光，却选择了远离，是为什么？”
谢元没有想到皇帝会问这个，想了想说道：
“当时我还小并不知情，只是后来听父亲母亲交谈时透露过。是因为我爹深受道家影响，认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再加上我爹是旁支，不怎么受族长待见，而且谢氏一直有带着书籍搬迁，分支散叶以求延续的传统。
所以当时跟族长提了之后，族长就同意了，还允许分走了一些世代典藏的书籍，复制了谢氏族谱。”
老皇帝又问：“后来，谢家在魏国被屠戮了个干净，血流成河，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作何反应？”
谢元陷入了回忆之中，垂着眼眸说道：“我爹娘悲痛至极，谢家祠堂一夜之间被新立的牌位摆满了，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油漆和香火缭绕的味道。”
“你们就没有想过报复吗？如此重的血海深仇？”老皇帝突然抬了眼睛看向了谢元，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表情，一瞬都不瞬。
谢元愣住了，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老皇帝问这些话的目的。
可是她垂下了眼睛，依旧诚实地回答说道：
“回陛下，据我所知，我爹更加看重的是谢家荣耀的传承和延续，至于报仇……我爹的性子不好争斗，一向喜欢偏安自保，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谢家最鼎盛的时候，带着我们离开魏国，跑到南边儿来。
从小，他也没有教过我报仇的事情……”
说到此处的时候，谢元突然就顿住了，丹凤眼一凛，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老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表情，眯了眯眼睛问道：“怎么了？”
谢元的表情黯然了下来，说道：
“没什么……因为我是个女郎，从小我爹对我没什么期望，除了要求我品行端正、写字好看以外，再没有要求过其他的。
相反，他对沈留祯的要求的很高，私下教授的也多。如果他提过报仇的话，大约会跟沈留祯提，不会跟我说的。”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不知道他们两个私下的时候说过什么事情。
只知道，沈留祯从她爹那儿知道的，定然比她多很多……他们两个亲近多了。
可是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个话，是宋国皇帝最愿意听到的，最满意听到的部分。
因为沈留祯在那封密信中提到过，他投诚魏国，就是为了替谢家报仇，为了汉人的天下去的。
老皇帝眼睛中的精光一闪而过。谢元因为沉浸在幼时被排除在外的伤感中，并没有注意到。
只听老皇帝咳嗽了两声，又一阵破风箱的嘶哑，问道：
“那你自己呢？当初，魏国攻陷了临江城，你不在家呆着，却一个人跑出来宋国从军，想必是想向魏国报仇的吧？”
谢元低着头，又回想起了死去的寻丫，还有他们辛苦了那么久，费了心思筹集到钱财才建造的房屋，瞬间被砸成了废墟的样子。
于是闷闷地说道：“是。”
老皇帝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他往后撤了撤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垂着眼皮子看着火光，问道：
“你对魏国怎么看？”
谢元想了想，很诚恳地说道：“魏国的军队制度，虽然残忍，但是战斗力也很强，能吃苦，能拼命，凶悍不畏死。而且甲胄兵器的制造，也比宋国强很多。他们的直刀，比汉制长剑耐用。铠甲也……”
老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其他的。”
谢元瞳孔转了转，又恭敬地说：“魏国是鲜卑人立的朝廷，打压歧视汉人，我不喜欢。”
“还有呢？仅仅只是不喜欢？！”老皇帝皱了眉头，恼怒地的瞪着谢元。
谢元同样也皱了眉头，垂了眼睛没有说话。
她知道皇帝可能是想听她痛骂鲜卑人，痛骂魏国。可是实际上她对魏国的恨意并没有那么具体那么深。
因为他们谢家的根儿本来就在魏国的那片土地上。
她在魏国出生，甚至因为谢家在魏国朝堂的鼎盛，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
即便是后来，谢家的族亲们被屠，她怨恨的也是魏国朝堂的凶险和反复无常。
可是朝堂侍君本来就是凶险的，历史上动不动被抄家灭族的数不胜数。
所以她从军宋国，并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地恨鲜卑人，或者恨魏国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