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字如同荡涤于悬崖之畔的空响,一回一环地撞击着她,牵引着她,诱使她的纤足踏上这只风雨飘摇的血污之舟。
抉择,实是生而为人最为艰难的事情。并非抉择这一行为本身多么令人无法下手,而是人人心中所俱深藏的忧怖,那些小小的、迷人的缱思和眷恋,你怕放弃了它们,将无法坦然面对自身的存在。
可如今深渊在侧,疾风劲啸,岂容却而三思?
高逐晓往前微倾,目光中只剩下那个被押于桌案、神色痛楚的女人,由是,便抬起身下久已麻木冰凉的脚,朝着上面明台阶走去。
“高逐晓!不准过来!听见没……”
那声喑哑却仍拼尽力气的呼唤,却是以“不准”这般严肃命令往她的耳中传来,又一次将她那甫才定下的心骤然打乱。
只是还未等柳垂杨将话说尽,她便叫押解的一名弟子死死捂住了口,剩下的字眼便化作无望的嘤咛声,自指缝点溢流出。
“你放开她!”高逐晓咬牙吼道,目色狠戾,似要把那弟子身上看穿个窟窿来。
许浪亦蹙了蹙眉,收脚往身后的太师椅上靠了,又瞥了眼那个上手的弟子,幽幽开口道:
“没听见么?我师妹说叫你放开,真是不懂规矩。”
那弟子此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揣摩了许久亦不清楚许浪话中何意,又怕松了手更生祸端,便只是将那只捂嘴的手松了开来。
可就是这片刻功夫,一颗血淋淋、圆滚滚的东西便顺着明台的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骨碌,滚到高逐晓的脚边时,面上还带着方才松手时那木然的表情。
方才同他一起押解柳垂杨的弟子,此刻亦吓得战栗不止,手上顿时脱了力,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复又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朝许浪死命磕头求饶。
“门主饶命!门主饶——啊——”
还未等他二回告饶,整个人便已被一股强大的真气弹出几丈之远,甫一落地,气息全无。
在场众人见此,亦两股战战,不能不为自己往后的生路捏一把汗。
至此一时,不少人已敏锐觉察,此多半为私仇而非公怨,他们原只是为见证许浪接手即皋门而来,如今情形,断没有冒着叫那人误伤的风险再接着待下去的道理。
座中东首三座便先有胆子大点的,起身破了这胶着,以派中琐事繁杂为由要告退的,许浪只挥了挥手,那人便溜之大吉。
出头鸟已立了前例,往后其人便依样做法次第退去,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这偌大庭院里,便只剩下高逐晓、宋消和即皋门的人。
“师妹,你瞧,我把押解前辈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都杀了,这足够有诚意了吧。”
他自座中复又站起身来,还是那般纯净的目光与她瞧着。
“刚好今日前辈也在场,你与我结为连理,夫妻同心,我必会好好疼惜你,也会照顾好柳前辈……哦不,或许要改口叫……”
“许浪!”
闻言,许浪颇为不快地扭过脸来,目中杀气腾腾,似是极气不过别人在他兴致正高时蓦然打断。
“收收你那厚颜无耻的嘴脸,当真令我恶心。”
此刻,宋消仍是站在东首的位置,只是与方才不同的,他腰际那把金错刀已悄然出鞘三分。
“哦,我竟忘记了,宋少阁主还未曾离席,想必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说着,许浪侧首,将视线往远处放去,而后幽然吐出一口气来,轻缓道:
“那便……开席吧。”
“大师兄。”
此言一出,几与之同时的,园内园外的即皋门子弟如同得了号令般的,俱拔了刀与剑,朝着宋消这面冲将过来。而他亦猛地拔刀出鞘,与那似疯了般的即皋门弟子绞杀在一处。
只眨眼间,这逐园便已从寿宴待席之处,化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试炼场。而陷入其中的每个人,或输或赢,都需付出血的代价。
——大师兄。
于那些弟子而言,此轻飘飘一语只是个伺机而动的号令,可于高逐晓而言,却不亚于覆地翻天的错愕与震惊。但当她想要于脑内努力搜寻关于那个人的轨迹和碎片,却只觉什么东西于瞬间倏然膨胀,头顶刺痛,晕眩欲裂。
而这顷刻之中,连天碧草之间的男孩,松崖午夜练剑的身影,浑身披血纵马的笑脸……无数熟悉而又陌生的片段自她脑内伸缩闪回。
这些都是什么?那个人是谁?大师兄是谁?她为什么会拥有这些回忆?
颅内似岩浆崩裂,又如飞瀑狂奔,时而往内绷紧缩成一点,时而又向外撑张将要炸迸。这匪夷所思的感觉,令她紧紧地抱住头,跪坐于身前的冰雪之间。
“阿迎!”
柳垂杨一声哀吼,便要冲到高逐晓的身侧去,可她的身子刚绕过那案台,便被一记掌风一掴,骤然往西北面倒去,背脊重重地砸在明台上所竖着的那扇大石插屏,复而俯趴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记不起来了么?哼,也是。”
许浪垂眸,看着台下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不知不觉间,天仍旧是那惨白的天,可方才片片悠柔细雪,此刻却渐趋紧俏绵密起来,化作如席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