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从心底浮上眉间:“我自己有宿疾,与别人何干。”(注)
福泽夫人听完有些惊慌,她都不知道儿子哪里有什么毛病,平日也没注意……虽说是幼子,养到这么大好不容易拜得名师又定下婚事,说不得将来重新光耀门楣的事要着落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万一出个好歹真是得心疼死——她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要不,还是赶紧先把阿薰接到家里来吧?”她立刻就换了主意,虽说长子未娶按规矩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就得等着……但,但这不是情况特殊么?
再说了,一个孤女,娶嫁的礼仪完备不完备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儿子确有宿疾早早接她来也能早早有个孙子可以放在膝下重新教养不至于全无希望,如果儿子一切尚好将来有了成就也可借着礼仪不全之故打发她走人另娶高门贵女。
就算阿薰不愿走也没关系,她可以收她做个养女遣出去另嫁,保证让她后半生安稳。
这年头多得是乡绅人家这么做,福泽夫人丝毫不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对,甚至觉得她又不要阿薰去死又不逼她去寺庙落发,已经是天大的良善。
世情如此,生而为女就是罪过,人人都是这么苟且着熬了一辈子,凭什么就你熬不得?
福泽谕吉只听她一提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前也是这样,阿薰从桥上跳下去后母亲对她的同情比纸还薄,眉宇间隐隐藏着几分得意与窃喜——别人家的女孩用命给她的儿子铺了条路。
又是孝顺又是贞洁
又是重诺,阿薰越是被传得令人心怜福泽家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一天都没过完她就将视线放在其他家境更好的女孩身上重新继续张罗……
她已经习惯了,不但将旁人物化,就连自己,也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早逝丈夫心愿而甘于牺牲一切的物品。
就是这“习惯了”三个字才最令人心寒悲凉,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头也不回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辈子。除了为母亲送葬守丧,无论兄长娶亲还是妹妹嫁人,都再没回过中津。就连后来阿薰过身也被他留在横滨海边的公墓里,本来打算把自己埋在她身边,没想到再睁开眼竟然回到了五十年前,已经结束的人生以另一种荒诞的方式再次站在分叉路口。
算算时间,他知道明天阿薰就会从桥上跳下去,就算此刻带着她逃离也逃不过现实的恶意,倒还不如和她一起跳下去算了,也省得一错身就过去三十年,短暂聚首又是劳燕分飞。
少年重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灌下去,面无表情抿了口清水:“随母亲安排。”
福泽夫人有一瞬间觉得儿子好像快要融化在空气里似的即将离自己远去,可是在听到他安静恭顺应喏后就高兴的立刻把这点违和感给抛到脑后,拉着女儿去计算里外要匀出多少活计交给将来的儿媳去做。
总算有人来帮把手,这么多年独自拉扯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也想歇歇……
母亲和妹妹离开后兄长跟着回去休息,自始至终也没走进房间靠近些探望弟弟。忧心是真的,怕被弟弟过了“风邪”也是真的。虽然大夫说这并不是会传人的病症……但万一呢?万一是缠着人的邪魔呢?
四周重新恢复平静,福泽谕吉起身把房间打扫干净,用过的书籍笔墨收得整整齐齐,连旧衣也叠好放好。在乡下道场做监修时得到的工钱在养家之后还有些盈余,这段时间积攒了点,也放在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免得母亲兄长找不到。
父亲所留后来又伴随了他许久的刀也取下安置在刀架上,他只穿了平日惯常的青衫坐在房间里,提笔与老师夏目漱石留了封长信解释来龙去脉。
这一写就是一夜,直到天亮前他才放下笔墨将信叠好压在案头。少年
熄灭油灯开门去取水,又像曾经每天都做的那样替母亲分担清晨家务。
虽然笨笨的总也做不好,但是他这次一走,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替她做这些了。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福泽谕吉等在廊下。
大门被锦织慌慌张张敲响,一切都和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他耐心听她蓬着头发流泪央求,带着种奇异的放松感对她道:“多谢报信,你要是想出门,最好直接往关东去。”
独身出户离得不够远也少不了总被父母兄弟上门刁难,何必呢?
说完也不管那憨厚淳朴的姑娘能不能懂,拂袖独行追向近藤家已经出发了一阵子的牛车。
少年挤过蹲在地上抢着捡米的贫人,越过前来观礼的乡老,一直追到送亲队伍的尾巴上。远远看着牛车在慢慢爬到拱桥制高点后突然停顿,身穿白色嫁衣的少女撞破窗户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慌忙手脚并用爬上桥柱震慑监视的护卫。
手腕间磨破的皮肤红得刺眼,额头上也印着几块红肿,少女宁为玉碎也不愿屈服于现实,真是倔强。
太倔强了。
正是因为有一个个如她一样倔强的人存在,历史车轮才能碾压着殉道者的尸骨缓缓前进,才有无数人因此悚然觉醒。
他推开人群站到她面前,哗然的声音再也不能干扰判断,也无需犹豫踌躇。看到少女眼里闪过的惊讶与破釜沉舟的决断,银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