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皆悬到了嗓子眼,独刘伯原不慌不忙,从下属手上接过文卷,“大人请看。癸末年全年大旱,洞庭湖、鄱阳湖等水域面积都锐减了四分之一,何况如州府辖区内的小湖泊,更经不起干旱。河泊所壬午年对所有湖泊进行摸排,江安县43,白蒲县58,东陈县45。截止癸末年12月,江安县26,白蒲县31,东陈县24。如州府缩减情况比其他府县还要好点。”
去年大旱,圣上还下了罪己诏,素服告罪,这是举国关注的大事,贾雨村时在翰林院,曾撰写了好几份祈雨文。
刘伯原此话乍听毫无问题,有理有据,连印证的文卷都现场拿出来,看来是做了充分准备。
刘守光心却沉了下,有些焦灼,最后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贾雨村拍了拍手,“刘经承辛苦了。”说罢似笑非笑,“本官若是呆愚之人,刘经承这番话倒是信了。不巧的很,本官查了户部历年鱼课,湖泊有增长和缩减的年份,鱼课略有增减,都是能对上税赋的。独独去年,湖泊缩减65,鱼课缩减70左右,这个乍看没问题。然纳税凭据却显示,如州府只缩减了30个湖泊,远不是户部报上去的69。请问刘经承,如何解释?”
刘伯原强自镇定,“某些纳税凭证,大概是往年的。”
贾雨村怒极,猛的拍了下桌子,“放屁!还敢狡辩!”
刘伯原立刻跪下,“大人若觉得有问题,查就是了。若果有问题,下官甘愿领罪。”
这话说的毫不畏惧,贾雨村心下纳罕,面色仍不显,冷声道,“去请巡检御史李真!”
刘守光这时起身,“大人,有劳屏退左右,下官有事请奏。”
在场众人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有老大接过话,他们至少能躺平一会儿。
贾雨村顿了下,挥挥手,在场众人鱼贯退下,大堂上寂静无声。他眉心微敛,满是被强行中断查案的不悦。
作为上位者,最忌讳下属眼中没尊卑。领导的压迫感和权威性来自于他所处的位置,一旦被轻视,后续会有人不断挑战底线,乃至命令的强制性丢失殆尽。
刘守光知道自己犯了官场大忌,但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他咽了下喉咙,嗓音沙哑,“大人可知,去年中军都督府总督王维永王大人因何调京任兵部左侍郎?”
贾雨村颇有些不耐烦,“王大人平叛匪寇有功,圣上重用。”
刘守光苦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几年辽东战事吃紧,哪里有钱给江南平叛!王大人数次向京城汇报,兵部都以自行解决挡了回去。王大人总督正二品,调京后反成了正三品,大人可想过为何?”
贾雨村当时听说也有些纳罕,兵部侍郎虽是京官,然品级却不如总督,立功不升反降,实在费解。
刘守光道,“这是王大人自己求来的。”
贾雨村更是讶然,“你怎知?”下一秒恍然大悟,“你和王大人是同乡。”
刘守光笑的无奈,“大人,下官给您交个底,莫追究鱼课事了。若认真查,江南巡抚、提刑按察使、巡检御史,哪个是吃闲饭的?总之,这收上来的税,下官敢担保,如州府没有一个人中饱私囊。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人又何必在乎用在哪里了呢?”
贾雨村只觉得气血一阵一阵往上涌,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税收乃民脂民膏,关系国家稳定。你们岂止是在区区鱼课做了手脚,盐铁粮林,肯定都做了手脚,只是鱼课没做干净罢了!若税收有问题,那朝廷的统治便出了大问题。你们怎敢?!”
刘守光道,“去年民乱若不立即镇压,将星星之火及时扑灭,一朝民寇连成片席卷江南,现在如州府也如延安府般乱了!我们帮王大人,也是帮我们自己。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我们在位者义不容辞!下官唯一后悔的是忘了盯着户房销毁凭证。当然,现在凭证已经销毁了。大人若要查,请便!”
贾雨村怒极,“你们好大的胆子!若无剿匪军资,江南道大可奏明圣上!圣上英明,如何会置之不理?你们如此做,欺上瞒下,祸败日显,将来只会更烫手!”
刘守光咬牙,“天下危亡日现,风雨飘摇,江南道的一点子小民乱,京城中人哪里在乎?等如延安府一般暴动,他们才会着急!明知道会酿成大祸,我们岂能因无军资而坐等!”
贾雨村沉了沉声,“官逼民反,你们不思为政得失,只知一味镇压,岂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朝廷政令落实,官府无欺压鱼肉,百姓忙于生产,才是安定之本。为了表面太平,粉饰祸患危机,简直坏了良心!你们怕如州府被匪祸牵连,说到底是怕事罢了!”
刘守光冷笑,“你我虽是朝廷命官,但也是天下百姓,为了辽东战局,朝廷一年数次加税,如州府都不堪其重,何况那些贫穷州府!那些匪人集聚成群,开始是官逼民反的可怜百姓,后来便是打家劫舍的恶匪!如州府的安定是我等人辛辛苦苦换来的,我们绝不要我们的百姓遭受战乱!大人若觉得有错,把我们一府人都卸了职!”
贾雨村气极反笑,“刘同知,你以为本官不敢吗!”
刘守光一甩手摘下乌帽,“下官,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