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那日说要认许镜舟当姐姐,她只是玩笑一句,并未上心。
许镜舟倒是很开心,并且从养个妹妹这件事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明春都有那么多活力,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像一只小青雀。
明春解释:“也许因为我是春天生的?春天万物复苏,阳气充足,所以我闹腾得很。”
许镜舟心想:我也是春天生的啊。
她这么想着,突然怔了一瞬,只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熟悉。
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你就不能在房里安安静静坐一会吗?怎么天天都要出去玩呀。”
许镜舟觉得,自己如果有个妹妹,应该就是像明春这样的长相性格。
也许上苍也感觉亏欠于她,派来了这世间她的最后一个亲人。
明春贪睡,每天许镜舟漱口净面后,她才悠悠地醒过来,但并不是立刻下床,她有一套专属的准备动作。
先伸个懒腰,用被子蒙住头,趁机再睡一会,嘴里念叨着不想起床,等到实在不得不起的时候,就在床上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这样闹一场后,她才会睡眼惺忪地起来。
所以这一天,当许镜舟睁开眼看见明春空无一人的床榻时,十分惊异。
她看了纸条,才知道她一早就出去了,至于去做什么,并未详说。
许镜舟把花木都浇过一遍水时,明春回来了。
但并不是像以往那样,带着一身花气跑进来。
明春躺在一个简易的担架上,衣服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听说她是被一个当街纵马的纨绔撞伤的,当时正赶早市,人群杂乱,小姑娘没有及时躲开,发躁的马直接踹上了她的胸膛,她当即晕死过去。
大夫说:“得看她的命了。”
又是命。
许镜舟在听到这个字眼的时候,突然很想笑。
什么是命?
她才十二岁,早上开开心心地出去了,中午生死未卜地回来了,这就是她的命吗?她活该就是这样的命吗?
那个人呢,他为什么不用受到一点惩罚,这也是他的命吗?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命吗?
听人说,撞人者连头都没回一下。
也许在他心里,这样一个低贱的人,不值得他因此误了赶马的时辰。
当晚,许镜舟一直守在她床前。
她能感觉到,明春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体温也慢慢地降了下去。
这样鲜活热闹的一个人,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明春的尸身由她的父母带回去了,陈宜烧掉了她的卖身契,又添了些下葬之费,以表哀悼。
她告诉许镜舟:“纵马者是王采的一个表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果然不错。
许镜舟淡淡地讽刺了一句:“他们真是好命,杀人都不用偿命。”
那人听说撞死的并非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而是公主家的仆人,清晨登门致歉,言辞恳切,表情哀伤,一副日夜忏悔犹恐不尽的模样。
明春的父母自然没见上这位贵人,只收到了对方的一笔赔款,哀戚地带着女儿回家了。
许镜舟的生活又重归寂静。
五月初,她发现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一只青雀学着蝴蝶的模样,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她正修剪花枝时,一个面熟的小厮拿着个包裹过来了。
他解释说:“早上有个跑腿送来的,说是有人在他家定了衣服,但是留的是许姐姐你的名字,我这就给你送来了。”
许镜舟道了谢,回房后拆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件天青色的长裙。
她突然清楚这是谁送的了。
有次她和明春聊天,她说她最喜欢天青色。
明春问:“为什么呢,我觉得姐姐你穿艳色应该更好看些。”
许镜舟说:“我也说不好,总觉得每个地方都有一种颜色,你没去过梁溪,不知道它有多美,烟雨蒙蒙、杨柳依依,它美丽得很温柔,很像天青色给我的感觉。”
明春联想了一下这样的美景,说:“原来姐姐是想家了。”
许镜舟这时才知道,那天明春为什么要清晨出门。
原来,是为了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许镜舟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不能站立。
搁置已久的谜题在这时被骤然解开,公布了极为温暖又极为残忍的答案。
时隔一年多,那位扶棺出征的万将军回来了。
许镜舟仍记得启程的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虽然已经年老,但精神矍铄,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敬。
回来时,万将军失去了双腿,坐在轿中和夹道欢迎的百姓打招呼,他的眼睛耷拉着,透露出强烈的衰败感,像肃肃秋风卷下的最后一片树叶。
这场战,没有胜也没有败,双方各退了一步,又回到了原本表面的和平状态。
但是,太惨烈了。
几十万对几万,才勉强换来暂时的安宁。
万将军只觉得惭愧。
午夜梦回,他常常听到妇人和婴儿的哭声,为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