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青郁色的,徐秉深走出大楼的时候,开始飘起了小雨。
“几点了?”
他连抬动胳膊看手表都不愿意,一边走一边问,身高腿长的一个人,步子迈的大,旁的副官连赶几步,才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他顺势穿了,听到副官答,“五点一刻。”
车早在门口等着,外壳锃亮,活像一只刷了油的甲壳虫,静静的趴伏在蒙蒙细雨里。汽车夫见他出来,拉开了车门。
钻进车厢,不待他们发问,徐秉深突兀的发了令,声音冷冷的,仿佛比外边忽降的温度还要凉几分,说,“去韫玉公馆。”
阿喧闻言,心里一诧,又有些不敢,犹豫片刻,才小声提醒到:“大太太说了,今儿等着您回去吃晚饭……”
徐秉深没有理会,又说了一遍,“去韫玉公馆。”
这下梁喧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少帅眉眼深沉,看着是副好相貌,生气的时候却显得冷厉又阴鸷,教人不敢冒犯。听到他说第二遍,连前座的汽车夫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征兆,忙忙的发动车子,朝着公馆的路线驶去。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车子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梧桐路7号。
路边一个不大的门面,门头上挂着一块木制牌匾,用白料刷了金钩银划的“曼轻”二字,沧桑朴拙,好似落在檐上的一点细雪。下面是几扇透明的玻璃窗,橱窗里立着几个穿改良旗袍的模特儿。天色暗的早,屋里早点了灯,隔空透出点迷蒙的暖意来。
“叮铃”一声,门开了,正站在桌旁选料子的老师傅抬头一看,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闯了进来,他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老师傅面前,态度还算恭敬,说,“李师傅,我来取小清的衣裳。”
李瀚海扶了扶眼镜腿,眯缝的眼睛扫了一眼,终于认出了这个肩宽腿长的男人,心下一惊,急急忙忙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往柜台后面走,边走边说:“哎呀……小夫人的衣裳裁好几天了,正准备差人送到公馆,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
“小清生着病,一直惦记着她新裁的衣裳,我既然顺路,就帮她捎带回去。”
“哟……病了?得的什么病,要紧吗?” 那位夫人他见过好几次面,天仙儿一样的一张脸,逢人便笑,每次来店里都会亲亲切切的同他说会子话,是个很好相与的。听到人病了,老师傅也心生几分诚挚的关切来。
“风寒。”
梁喧打发了人去大太太那边回话,进来的有些迟,刚好把这段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安安静静的立在他们二人身后,暗暗咋舌,想着,“这小姨太真是被宠的无法无天了,连跑腿这样的小事都敢打发少帅来做,真真娇惯过了头。”
那边徐秉深也并不耐烦和一个裁缝多说话,没几下就冷了场,他微微后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李师傅形形色色的人见的多,知道这是嫌他话多,赶紧闭了嘴,没一会就将那旗袍取了出来,在灯光下细细展开。
月牙白的蚕丝旗袍,以同样色泽的朱贝镶嵌了盘扣,款式简洁,刺绣也用的少,好在料子不错,轻轻抖擞,便有细微的丝光闪过,一眨不眨的用华贵逼迫人的眼睛。
李师傅家族从前是江浙一带做织造生意的,祖上还有些布行散落在秦淮两岸,从小在绸缎锦绣堆里打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两手将这件衣裳捧着,说,“这料子漂亮,不需要时兴花样往上刺,简简单单搭配一条珍珠项链,又文雅又时髦。小夫人眼光好,肯定见之心喜。”
徐秉深不说话,却仿佛被他的话取悦了几分,眼里有了些柔和的温度,他伸出手掌顺着腰线丈量了一次,收手时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眉头霎时又拧紧了,说,“大了。”
李师傅听得一愣,他干这一行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为了打磨手工,剪裁、盘扣、量身这些方面从未懈怠过,成就了一身内力,平时只需看一眼顾客的身形,便能够知晓客人的穿衣尺寸。
“上月小夫人来时量过了,身高、肩线、袖口,都和以前一样,您确定……”
李师傅准备去翻记录本,验证一下到底是他看走眼,还是记岔了。
徐秉深整个人懒洋洋的,跷起一条腿来,把身子摇了一摇,伸出两根手指捻起那裙子的腰身,耐着性子解释:“她害病瘦得厉害,这里得裁减一两寸。”
李师傅顿时明白过来,赶紧差学徒取来了剪刀,要亲自动手。
梁喧在门口站的心急,大太太打发人来请少帅去吃饭,千叮呤万嘱咐的跟他讲过,要他在六点之前一定将人带到,否则一定扒了他的皮。
大太太沈惠兰是少帅的母亲,也是晚清巨贾沈岳阳的女儿。她出生的时候,清朝还未覆亡,接触到的都是一整套封建礼制的教养,嫁到徐家后,身上旧式的当家主母做派一直没有变过,开口规矩闭口礼数,依旧把民国当成前清。
梁喧怕沈惠兰,也怕早已失了势的沈岳阳,但最怕的,还数徐秉深。
这时徐秉深已经将头靠在了沙发背上,阖上了眼睛,一副打算久等的架势。暖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营造出一股近乎温柔的气氛。但是梁喧知道,眼前这人可以是世间万物,是狼,是虎,是鬣狗,唯独不可能是某种柔软的东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