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云一般,转眼盛夏,骄阳明晃晃挂在空中,盛夏的风中只有闷人的燥热和枝头的蝉鸣。
上郡已经很久没有迎来一场雨,因此,上郡民众每日关注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雨水,二是前线吃紧的战事。
一品楼的说书先生照例将每日的战况说了一遍,只是天气炎热,他说上几句便要就着面前的葫芦喝上一口,别人葫芦中装的是酒,他的葫芦里装的却是一品楼免费供应的绿豆汤。
唐婳和一品楼新来的小二一起靠坐在翻新的台阶上,睁着眼留意堂上的动静,只是头已经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地冲向地面,低到不能再低时竟又奇异地抬头后仰,向着后脑的木阶落下,停住。
不怪她,天气燥热,午后困乏,这说书先生又比往日讲得慢,断断续续甚是催眠。
“话说,李斯被押赴雍城战场,与他对面的正是他的亲子李由将军,父子相见,那是眼含泪花......”
恍惚中,唐婳听到说书先生说了这么一句,昏沉的脑袋猛然清醒,尽管眼睛酸涩,但她反倒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蒙家军已经连下少梁、西河、栎阳、义渠四城,雍城隔着泾阳便是都城咸阳,雍城守军也许是感觉到了危机,这一战实在旷日持久。
唐婳连下三级台阶,带出的热风打着旋儿扑向一旁打盹的小二,她凑近了堂前的说书先生。
“赵高老贼竟拿李斯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蒙恬将军退军,一朝老臣竟是个无耻之徒!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讲到精彩处戛然而止,众人一片嘘声,在上郡民众的眼中,赵高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一品楼更是趁此机会推出了新的菜色“油炸赵糕”,反响极好。
此时的雍城,一场和谈正在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当五花大绑、颜面扫地的李斯出现在万军之中,众人都不敢贸然行动,随着李斯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的一家老小。
李斯没有想到赵高竟会疯狂至此,在最初被押上囚车之后,他横眉冷对,怒骂其无耻,而今,一路颠沛流离让他白发横生,只得漠然望着如今权倾朝野的郎中令,心底生出一丝可笑的荒谬和真切的悔意。
他无颜面对先皇,他也无颜面对亲族!
公子扶苏立于马上,勒紧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他身旁的李由深深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斯,沉声道:“公子,请攻城!”
蒙恬握紧手中长枪,座下白马焦躁地跺着地面黄沙,只待公子一声令下,这时,宋玉带着一小队人马逼近,将探子的回报交给公子扶苏。
公子扶苏听完汇报,墨石一般的眼眸酝酿出一丝风暴,而后云淡风轻地吩咐:“请郎中令大人携使臣来谈。”
扶苏特意强调了使臣二字,李由噗通一声跪地:“公子,不可,错过此次良机,直取咸阳更待何日!”
蒙恬沉默不言,只安抚地拍了拍座下白马的鬓毛,宋玉在扶苏的示意下搀扶起李由。
“将军请起,据在下所知,赵高老贼伙同北方的赵国余孽,如今,楼烦二十万赵兵已是蠢蠢欲动,更何况,赵高抓雍城百姓上战场,城内妇孺昼夜啼哭,天下万民皆为子,公子实不忍眼见人间惨剧。”
李由站定,留意到对面阵后参差不齐的守军,而城外的黄沙中躺着累累残尸,天气炎热,血腥气已经化作一阵刺鼻的腐肉味,引得蝇虫黑压压的叮咬一片,饶是军营中的血性汉子也直觉头晕目眩,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涩。
“追加一条,请郎中令大人出资抚慰残魂。”
扶苏忍痛吩咐,而他的旨意在片刻后传入雍城,疲惫不堪的雍城百姓将城内打扫一新,以此迎接两军和谈。
三日后,身穿玄冕的公子扶苏在雍城城前祭奠三军,虽然是连夜赶制的礼服,但其中的日月星辰图章泛着光泽,一针一线细密扎实。
饮完和谈酒,赵高骤然放松,摆手放出囚笼中的李斯,拱手将雍城城防图奉上,当着扶苏的面缓缓打开,其中布防和密道一览无余。
“还请公子收下老臣的薄礼,只需答应老臣许民休养生息,三年不可来犯。”
李由拔出佩剑,剑指赵高,冷然道:“老贼,三年可够你祸害黎民百姓,其心当诛!”
蒙恬拦下李由,赵高不置可否地一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三年确实足够做许多事情。
李斯颤抖着身子甩袖,索性闭着眼睛不再看赵高,他心中只有与赵高同朝共事的不耻。
扶苏并不接赵高的话,与两年前无异的温润眼眸一点点凝聚成深潭模样,一个漫不经心地抬眼,气势如虹,赵高竟在眼前人身上隐隐察觉出始皇的威压,不由地低头跪伏。
半晌之后,豆大的汗珠低落,赵高想着他在咸阳行宫中的金玉珠宝,他在南方搭建的坚固城墙,绝望地闭上双眼。
“就依郎中令而言,郎中令今夜便撤出雍城,代孤与皇弟问好,便许天高水长自有会见时。”
公子扶苏一笑,如沐春风,哪里还有半分始皇的冷厉,只是赵高不住点头。
当夜,赵高带着来时的人马星夜赶回咸阳,只是马走到半路竟发疯似地甩蹄狂奔,颠得他一把老骨头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