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裴死的那日,京城落了场雪。
雪不大,因此也没人注意到是何时开始下的。总之,当人们回过神来,天地已被染成茫茫的霜白。
昨日朝廷发布诏书,今日未时将问斩作恶多端的鬼主。这种事总是引起众人极大的兴趣,哪怕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忘记看热闹。正午才过,东篱大街的行刑台附近便已人头攒动,等到未时,整条街道已摩肩擦踵寸步难行。
一群官兵拦在道路两侧,得守着囚车从开拉到尾。游街示众,非得让犯人受尽冷眼,碾碎人的尊严,最后才肯一刀子把人送上路。
将军府这些日子不是很太平,圣上虽没有罪及亲属,但总有不懂内情的人借机责怪长安侯与易夫人教子无方。这么多百姓一人一句,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未时到,破旧低矮的囚车总算顺着宫道拉了过来,不知谁高呼了一声“来了”,人群争相往前挤,脖子像鸭子一样用力伸长。谁若是看到了囚车,回头便能找亲友炫耀好些日子,若是走运看到了囚车上的人,那更不得了,往后的六七天,估计就是被围着当成主角的份儿了。
原先的窃窃私语被喧嚷代替,明明落着雪,却冷不掉人们热切的心。有夫妻挤在人堆中,冲囚车上的人指指点点,有母亲搂着孩子,大骂其罪行,混迹在街头巷尾的混混,在这种时候似乎化身为了正义的使者,完全忘了自己平日是如何作恶多端,只管揪着不懂内情的人高谈阔论。
又不知是谁火气上头,冲囚车上的人扔了什么东西,顿时炸起轰然大波。众人纷纷掏出提前准备的臭鸡蛋、烂叶根,争先恐后地往前边扔去,一时间街道混乱不堪。
官兵高声喊着禁止喧哗禁止吵闹,可惜人少不敌。他象征性地叫了两下,最终只得装出一副无奈至极的样子作罢。
而这副场景,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一遭,早已司空见惯。
长安侯与易夫人今日没来,躲在将军府闭门谢客,但估计只有伺候他们多年的下人才知道,他们是想送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后的体面。至少在将死之时,他不用再受亲生父母目光的凌迟。
天禧楼最高的云顶楼层按时间计费,撞上热闹些的日子能卖出天价,买者大多只待一两个时辰,今日却被直接包了整日。
窗子大开,有冷风从外头呜呜灌进来,像猛兽的咆哮。雪顺着风飘入,那点莹白很快便不见了,在发丝融为水珠,丝丝缕缕地淌下来,将精致的木地板粘湿。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东篱大街人挤人的情形,能清楚地看见咕噜噜滚动的囚车,也能清楚地看见行刑台与即将行刑的人。
顾珊安静地站在窗前,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长时间吹冷风,她皮肤冻得极白,睫毛仿佛结了霜,远望过去就像一尊瓷白的冰雕。
围观百姓愈演愈烈,在此处都能听到喧闹声。有人振臂高呼着为民除害,于是数不清的臭鸡蛋臭鸭蛋便砸到了囚车铁杆上,啪嗒一下,盛开了无数朵腐烂的花。
偶尔有东西跨过铁杆砸到了顾裴身上,那人便像赢得了什么游戏似的,雀跃着和同伴分享自己的惊喜。
但出乎意料,不管是发了疯般的破口大骂,还是鸡蛋菜叶的侮辱,顾裴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任人泄愤,毫不还手,一句反驳也没有,像个空荡荡的壳子。
他衣衫褴褛,戴着木枷,裸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凌乱的长发挡住了脸,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游街示众总算结束,囚车被推着来到了行刑台前,伴随着喧喧嚷嚷,真正的好戏总算开场。
群愤激昂,咒骂声快掀了天,偶尔夹杂着几句欢呼。官兵将顾裴一路提到行刑台上,撩开他的头发,掰着他下巴对台下众人展示一圈,然后把他的脑袋摁在了砍头台上。
顾裴灰翳的眼球缓缓转动一下,刚抬头,挟着他的官兵便狠狠遏住他两颊,粗声粗气道:“别乱动!”
脸颊两边的肉被迫往中间挤压,顾裴不自觉张嘴,有黏糊糊的血水顺着淌下来。似是感觉到痛苦,他拧眉挣扎了几下,但拖在身后的两条腿一动不动,只有上半个身子扭曲着,乍一看过去竟有些可怖。
众人这才发觉他脚筋竟已被挑断,眼珠子像被扎过,就连舌头也被割掉,嘴里徒留一个血窟窿。
受这么重的伤方才竟还能一声不吭,倒是让现场许多人消了声。
但心底涌起的这一丝莫名的敬佩很快便消散,只听嚓地一声响,铁架狠狠砸下,严丝合缝地与底座衔接在一起,只露出一个脑袋。
于是人群又很快安静下去了,屏息凝神地等着最终判决来临。有母亲挡住了孩子的视线,自己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不远处的云顶楼层,顾珊指尖无意识掐紧了窗台,眼尾泛红却面无表情,是一种近似茫然的木僵。
雪不知何时变大了,安静地落在地面,落在行刑台上,落在每一个人头顶。
刽子手喝了口水,噗地喷在刀面,高高举刀一声怒喝。
砰!
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握紧木架往里一拉。窗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于是,冷风、霜雪与尚未喷洒的鲜血,通通被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