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星并不喜欢回忆这段时间,因为接下来他就要被送到附近的学堂去上学,然后在第一天就被夫子骂是个笨蛋,叫他退学,谢母带着大兜小兜的礼物一遍遍求夫子收下他。破陋的旅社里,如豆灯光下,母亲微黄的脸上晶莹闪烁的是泪光。谢天星记得母亲望向他绝望的眼神。
也是从那一刻起,谢天星想要学武,他听那个书生说过,武功高强的大侠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人。如果他成为大侠,是不是母亲的眼泪会少一些。
但这是不可能的。穷学文,富学武。谢天星的家境将他送去读书已经是耗尽全力,如果是学武,那无异于要他们一家老少饿死。
第二天,谢天星跪在了夫子面前,很冷静地恳求夫子收下他。他并不喜欢读书,但他不喜欢要母亲陪着他跪下。成年的谢天星轻抽嘴角。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候的自己,却最是佩服此刻的自己。小小的身躯跪在书院的门前,只是想要完成母亲的心愿。母亲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命运。因为有了命运,你永远也没办法想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会遭遇什么,你会不会突遭横祸,或是罹患恶疾,抑或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被蒙蔽了双眼,任凭对方裹挟雷电,卷携风雨,将你苦心经营的人生以摧枯拉朽之势毁个干净。
而这个人,你却恨不起来。
谢天星苦涩微笑。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彼岸沉默寡言的小谢天星望着仿佛站在光中的女孩,向后退缩着不敢抚摸那只雪团般的猫。
祝妤和他都一定想不到,如此不投缘的两个人,会在以后那么长的时间中,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这是他最喜欢回忆的时刻。祝妤抱怨说他不爱真实的她,但对于谢天星来说,这一刻,即为永恒。小小的,飘零的谢天星遇到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美好存在,而这个存在向他伸出了带着善意的手。这是上天在那个遍体鳞伤,尝尽悲辛的小小谢天星唇边抹的一丝甜。他从未尝过,于是自此沦陷,再也没办法走出这一刻。
谢天星现在能想起很多事,好的,不好的,可他想在这一刻多停留一会。他并不是勇敢的人,很多事情,他没办法面对,哪怕已经过去了。但是再回想起,依然是撕裂心肺的痛。他没办法回想。他也没办法面对那时的自己,他很痛。
他不想想起来。
谢天星颓废地坐在这条长河岸边,对岸的男孩女孩是他不敢回想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女孩在嘲笑男孩的字,男孩冷哼着反驳说他根本不认字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然后女孩就说她来教他。然后女孩教了他一首诗。那首诗怎么念来着?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藤萝兮带女萝。”
女孩碧色的披帛有着金线的暗纹,粼粼闪烁。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女孩的睫毛长长,像是和乌鸦借了双翅膀,不停扇动,小小的谢天星莫名其妙的觉得心中一片涟漪,一张脸红了个透。女孩也似有所感,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本来带着几分狡黠的神情也变为羞涩。她连忙捂住了脸,叫起来:“今天就教你这些,改日我找个更好的教你,这首诗不好。”
这首诗怎么会不好呢?谢天星有些疑惑,但祝妤确实从此再也没提过这首诗。小小的谢天星只好等长大的谢天星下山到书局去找这首诗。
原来后面写的是“思公子兮徒离忧”。谢天星忍俊不禁,这是首情诗,但师妹教他念这首大约是捉弄他。而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这首诗的原因大约是,这后面有“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这一句吧。
人的一生是欲望的一生,吃不饱的时候,想要吃饱穿暖,等吃饱穿暖时,想要锦衣玉食。当锦衣玉食时,想要无边无际的万里蓝空和一双温暖的手。如果真的得到了所谓的万里蓝空和一双温暖的手,也许又怀念锦衣玉食却当着笼中雀的日子。
欲望永无止境,人生徒劳奔忙。
永远差一点。差的这一点,却是心中很难补上的缺憾。
谢天星苦涩微笑,祝妤走了也好,走不走,她都会差那一点,但生存上的差一点和精神上的差一点两者之间可不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知道祝妤最爱的是什么,她爱着高床软枕和绫罗绸缎,爱琴箫风流和笔墨芳香。她爱在春日中饮茶看书,还爱在秋日里煮酒品蟹,一种蛮安逸蛮闲蛮费钱的生活。他偏偏喜欢她这点,偏偏祝妤喜欢告诉他这样的生活不好维持,一副可怜的样子,他看不得这个,偏要让她一直过下去,可惜祝妤更喜欢在被他拉住手后,告诉他,她最喜欢的是看账本子。
看账本子!
也许祝妤也没说错,他爱的的确不是真实的她。谢天星睁开眼,入目是言舟木然的脸,他眨眨眼,道:“谢少侠你可下醒了,你已经握着我的手喊了一夜的娘了。”
“我喊的是娘?”谢天星茫然道。
“是啊,你喊了一夜娘,说要你娘不要死。”言舟扁着嘴道:“你不是和祝姑娘爱的死去活来吗,我还以为你会喊一夜阿妤呢。”
“喊一夜娘,再正常不过。”冷冷一道女声自言舟身后传来:“何况他娘死得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