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女仔呀,变作花头精啦!”
挂了电话,汪小姐踌躇很久,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香山路的房子,一桌一椅,甚至那个花瓶都和思南路的一样。
她再一次去了香山路,还是无人应答,只轻车熟路地开门,看了一眼茶几上盛开的粉色玫瑰,又打开了卧室门。
阿宝仍是闭着眼睛躺床上,汪小姐站着没有动。
“不要做戏了。”汪小姐语气冷淡。
阿宝睁开双眸,眼里带着笑意,他喊道:“明珠。”
汪小姐站定不动,问:“病好了?”
阿宝心情好,从床上坐起,说:“看见侬就感觉病去新生。”随后又叫她过来坐。
汪小姐说:“既然好了,那我就走了。”
阿宝翻身下来,连拖鞋都顾不上穿,三两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要走,再待一会儿。”
汪小姐轻声说:“放开。”
阿宝没松手。他的确是病了,面色憔悴,嘴唇上是干涸的皮。此时一双疲惫的眼看着汪小姐,像雨天被人抛弃的野狗。
汪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阿宝,我是认真的。”
阿宝说:“我也是认真的,真心诚意。”
可是汪小姐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说:“那就放手吧。”
手中的温热一点点流逝,只觉得手中一空,阿宝问:“为什么呀?我没有做戏,打不通电话,才拜托爷叔和陶陶做了说客。”
他身形颓唐,一场高烧似乎将他的脊梁都折弯,哪里像往日器宇轩昂的宝总。
此刻,他只是阿宝,像这个世界上其他许许多多的阿宝一样。
见汪小姐不响,阿宝失落道:“我做错了,向侬致歉。”
汪小姐说:“从87年至今,相识六年,我看着侬从阿宝一步步变成如今风光的宝总,往日时光历历在目。侬身边来来往往的新人故人,作为曾经的合作伙伴,我没有资格评论。”
阿宝急着辩解,又去拉她的手,说:“不是这样的,明珠,真的不是。”
汪小姐侧身躲过,说:“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做六年朋友,我满足了。”
阿宝忍住哽咽,问:“只是朋友吗?那在苏州时又算什么?”
“算大梦一场。”汪小姐说,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出来。
却听阿宝失落道:“我当真了。”
见汪小姐久久不响,阿宝垂眸看她的手,她手上的伤都好了,慢慢看不出下放工厂时候,因劳作而留下的疤痕。
阿宝看着她圆圆的指尖,说:“汪小姐,我很多年都不曾动心了。”
“但对汪明珠,是不一样的。”阿宝说。
卧室的窗户未关,夜风将窗帘吹起,像波浪。
汪小姐环顾四周,眼神最后落在铺着的床单上,样式和思南路的一样,那是她刚搬进去,她和阿宝共同铺的第一张床单。
汪小姐无力地笑了,说:“往事不可追,东西固然相同,但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阿宝和小汪了。”
阿宝只觉脑子发昏,默默按住桌角才稳住了身形。
“这一页就翻过去吧,从此,宝总就是宝总,汪小姐也只是汪小姐。”
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首饰盒子放在桌上,轻“嗑”一声,就像汪小姐离开时候的关门之声。
……
汪小姐往前走,没有再为追上来的人停留,她很忙,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一直向前,将过去都抛到身后。她不会再为谁等候。
1993年的冬天,上海街头飘起了小雪,一颗一颗小小的冰晶落在身上,像凝固的眼泪。
阿宝不觉得寒冷,只穿着单薄的外套默默地跟在汪小姐身后。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跟着,好像也只能跟着。天地都模糊,只剩面前那个决绝的身影。阿宝不敢眨眼。
一辆火红的法拉利从他身边驶过,停在汪小姐身边。
宝胜穿阿玛尼羊毛双排扣大衣,梳时兴的大背头,撑一把黑色大伞,将汪小姐笼罩伞下。他回头看了阿宝一眼,正如那日汪小姐醉酒,阿宝看他时一样。
冰凉的、不屑的一眼。
汪小姐没有回头,坐上了跑车,车窗缓缓升起,遮住了阿宝的视线。
夜色已深,雪像盐一样飘洒在黑色的大地。冰冷的雪风从眼耳口鼻、从敞开的领口和袖口涌进,冲向灼热的肺里。
阿宝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雪天的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