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重重,眼看夜已深沉,婉儿开口告辞,摇摇晃晃地起身。
李贤伸手拦住,嫌恶地打量她一眼,冷道:“你这个样子,不宜来回走动,本王本欲留你,只是你如今是母后身边的人,恐惹人非议,让你难做,你放心,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
李贤的语气虽不中听,可话里话外都在替婉儿着想,婉儿心里明白,感激他一片苦心,却不便表达,只郑重向李贤施了一礼,便由宫人们搀扶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眸望着李贤,迟疑道:“殿下还在恨我?”
李贤的目光本来追随着婉儿的身影,此时匆忙移往它处,怔了片刻,自嘲般叹道:“恨?本王也说不清楚,毕竟过了这么久,当初的感觉已经记不起来了!上回河南赈灾,本王眼睁睁看着无数百姓枉死,深觉人生无常,便看开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本王不是菩萨,救不了天下人,只想求个无愧于心罢了。本王不是糊涂之人,当时气急,也许的确对你心存怨愤,如今思来,你也是为我着想,原是委屈了你。”
婉儿心口一紧,一霎时百种滋味儿涌上心头,她原以为与贤太子之间误会深种,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解得开,可如今才发现,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解他,是她看低了他,原来在他玩世不恭,嫉恶如仇的外表下,是一颗悲天悯人的火热灵魂。
一种暖意渐渐将婉儿包围,她突然觉得这深宫不似原来那般冰冷,她感到了某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原来在这高墙朱门之中,有那么一个皎如明月的男子,与她心意相通。
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无欲无求,只剩下一个信念,她要去守护这份美好,守护那漫漫长夜里的一束光,只要有了这束光,黑夜也便不似那般孤寂难熬了。
李贤被婉儿眸子里闪烁着的灵动的晶莹触动,他上前一步,想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如果不是当初本王将你母女二人赶出东宫,你娘或许就不会死,本王毕竟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李贤声音低沉,听得婉儿鼻头一酸,嗓音也有些哑了,她默默抬眸望一眼虚空,失神道:“都过去了——”这话像是对李贤,更像是对她自己。
李贤凝眸注视着灯光下瘦削单薄的倩影,心头兀自一紧。
几个小太监抬了坐撵过来,小心地将婉儿扶上去。
李贤望着她在坐撵上坐好,轻叹一口气,声音不由温柔下来,道:“本王并不恨你,只是恼你不知深浅,宫里的路崎岖难走,你好自为之!”
婉儿喉头哽塞,再无别的话说,只轻轻点头,道了声是。
*
入冬以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便不曾停过。
李治的病越来越重,已有半个多月不曾离开过床榻,武后日日前来探望,婉儿照例随行,眼瞅着病榻上的皇帝越来越消瘦,整个长安,整个大唐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兴庆宫里。
武后心中有数,满朝文武心中有数,连李治自己,都意识到了大限将至。垂死的人特别害怕孤独,因此她让嫔妃子嗣轮流守候在侧,然后瞪着一双干涸的眸子,长久地望着他的这些亲人。
婉儿在心底叹息,贵为天子又如何?君临天下又如何?到头来,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死亡面前,无论是否曾呼风唤雨,睥睨天下,此刻却都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人罢了。
与武后一样,李贤亦是日日前来探望,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紧锁着眉,忧心忡忡。虽然他对武后敬畏疏离,可是对这个懦弱的父皇却感情笃厚,这几个月的功夫,他派人访遍天下名医,到处搜罗灵丹妙药,可李治的病却始终不见起色。
这日李治从昏睡中醒来,口中连唤几声“贤儿”,李贤忙凑到跟前,握住李治的手。李治伸出枯燥的手,摸了摸李贤的脸颊,似是稍稍定了定心神,才操着衰老孱弱的嗓音叮嘱道:“贤儿,父皇做了一辈子的太平皇帝,不曾有过什么大的建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将来皇位传到你手里,希望你励精图治,能有一番作为,千万要守好我李氏的江山!”
李治话里有话,在场众人闻言,皆各怀心思,默默无语。
婉儿偷偷看一眼武后,却见她目光平淡,宛若未闻,不由在心底冷笑,果然能坐上皇后之位者,内心必须强大,连李治如此毫不掩饰的猜忌,竟也能表现得滴水不漏。
李治复叮嘱几句,便有些倦了,他摆摆手打发李贤离开,又躺回到玉枕上。
武则天恭身走近,在榻前坐下,李治握住她的手,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道:“这些日子让皇后受累了!”
武后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皇上这话见外了,臣妾只是在做分内的事!”
李治点点头,缓声思道:“贤儿不小了,朕看也是时候给他纳个太子妃了!”
婉儿目光一滞,抬眸看向武后,但见武后轻拍着李治的手,笑着点点头,道:“臣妾也正有此意,一来为我皇家开枝散叶,二来也为皇上冲冲喜,没准儿这病就好了!”
李治听到那句‘没准儿这病就好了’,目光稍稍暗了暗,却也没说什么。
武后接着道:“房大人家的长女聪颖贤惠,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佳人,正配得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