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地,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苦。訾黄其何不徕下!”
贺则修缓缓吟诵着,一双眼睛里也慢慢有了跳动的烛火似的泪光:“娘娘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此文当中的玄机罢!霍羲桀此番见臣,又是宴请又是颂诗,为的就是告诉臣这首《日出入》。”
坐在龙椅上的昤安有一瞬的恍然和无措:“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苦。訾黄其何不徕下!”她旋即冷笑,眉间却已经出了层密密的汗珠,“这首诗是汉武帝祭祀时所作,霍羲桀用这首诗来暗示你,他这是想御龙飞天,直上九霄啊。”
贺则修点头道:“娘娘说得不错,依着臣的意思,明日——至多到下个月,他一定会昭告天下反梁称王,娘娘……咱们与霍羲桀之间,已经是势必要你死我活了啊。”
卫昤安站在通往御座的台阶之上微微回首,只留下半个模糊又怆然的轮廓,有浑浊又躁动的声音在她的喉间滚了又滚,终究是以极其隐忍又愤恨的姿态爆发了出来,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霍,羲,桀。”
“娘娘,如今霍羲桀已然与咱们撕破了脸,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他手握河西、粤北、齐鲁、燕地四方重地的兵马土地,随时可与咱们直接相抗!娘娘不可不早做打算啊。”
卫昤安颔首,心里已经将大梁的疆域图在心里过了千百回,她回到御座之上,嘴里思忖道:“现在北方的姜应和林北——两个势头最大最嚣张的反王都已经先后被霍羲桀所杀,一个被烧成焦炭尸骨无存,一个浮尸江上死像凄惨。你说……此时此刻,谁的心里是最慌的?”
“那自然是南边的那两位反王了,只怕他们现在正躲在自己家里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朝一日这位齐王殿下挥师南下要了他们的性命呢。
昤安冷冷笑道:“这人呐,一旦心生恐惧,那就是耳根子嘴软的时候,也是咱们最容易乘虚而入的时候。”
她招招手,让贺则修再上前来些:“你去放些风声,就说你此番去霍羲桀那里已经探得了风声,说他马上就要挥师南下,先攻冯冕,再杀裴志雍,最后就要打进长安了。冯冕和裴志雍仓皇之际,只有联军抵抗,他们一连军,霍羲桀就会费些神思在上头,那么咱们也能争取些时间过来。”
贺则修明白昤安的意思,便点头便道:“也是,为今之计,也只有先让这几个反王互相内斗着,才能为咱们争取到些许的时间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昤安盯着那御座几步之外的铜铸鎏金宫人掌灯状的烛台,看着里面明灭不定的烛火,觉得那像极了如今的自己和这漂泊难定的天下。
她心里有无尽的苦涩和不甘,却都只能尽数地藏在心里,继续道:“乘着他们内斗,咱们就要想办法罢自己家的事情先处置好了,才有力气清理清理超重的迂腐,屯兵买粮,好准备与霍羲桀一战……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不管霍羲桀、冯裴志雍这三个人如何相争,最后胜出的都会是霍羲桀,能够与咱们最后打一仗的,也唯有霍羲桀。”
贺则修心中似乎有无数的感慨和叹息:“娘娘与臣的感觉一样,不瞒娘娘,霍羲桀此人,冷心冷面冷清,对世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没有不可割舍之物、没有心心念念的所求、没有乱人心智的执念。娘娘您可知?臣在他面前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从皮相到骨子,都不像是一个真的人,好像就是一个长了人的皮囊的物件,里里外外你都冷地让人生畏,简直,简直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娘娘您可懂?一个行尸走肉的人,他注定是没有弱点,也没有死穴,更不可能会失败的啊。”
昤安听地懵懵懂懂,更多的是狐疑和惊惧,她知道,此刻对霍羲桀的猜想和畏惧只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而她却已然没有那个恐惧和退缩的本钱。她有太多的承诺要兑现,有太多的人要去守护,有太多的事情还未了结,她怎能容忍自己去畏惧和胆颤?她不能,哪怕是一瞬也不能。
灏儿熟睡的脸庞在心中闪过,加深了心里的镇定,昤安对着贺则修道:“别自乱了阵脚,是人就一定会有执念,也一定会有弱点,此时没有,也不代表今后不会有。都道霍羲桀是人中之神,我倒要看看,这位人中之神究竟有多么坚不可摧,无欲无求!”
其声振振,如鼓如罄,久久盘旋在大而寂静的正殿之中,久久不绝。
贺则修看着此刻眼前的卫昤安,心里不免回想起了昔日在授章殿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那时的卫昤安年方二九,一身浅樱红的刺金飞凤翟衣妥帖而齐整地穿戴在身上,她静静地站在授章殿的须弥台之上,即将落幕的晚霞勾打在她的周身,使她整个人越发蒙上了一层神圣而隐秘的底色,无数恢弘连绵的宫殿在她身后徐徐展开,而她的美让这千万世人顶礼膜拜尊贵的所在都只成为了背景和点缀。她只是轻轻地站在那里,微微那么抬眼一看,仿佛世间的辉煌和溢美都停在了这一瞬,仿佛这千千万万的时光都凝成了她指尖的一点,仿佛她就是无边红尘的最终皈依之所,仿佛是藏在所有人梦境深处的一道朦胧而渴求的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