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帆城的街道上,一片诡异的安静。
早点摊上晶莹的虾饺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摊主和食客已经仆倒在各自的位置上,没了声息。
讨饭的老乞丐捧着破碗坐倒在墙角,欺负他的无赖捏着抢来的铜钱同他倒在一起。
赌坊门口,黑心肝的护院和没脸皮的赌客面对面趴卧着。酒楼大厅,两个闹事的醉鬼头破血流的仰躺成一团。
不知是谁家的娃娃,因为还没到断奶喝水的月份,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一只独角蜥蜴被声音吸引过来,锋利的爪子两下捣碎了屋顶,金黄的竖瞳透过空洞,凝视着发出奇怪声响的鲜嫩血食。
一个白色法袍仙灵宫弟子被一杆□□钉在城墙上,垂下的双手尤自抓着强大的符箓,震惊凝结在双眼里,再也不会消去。
昆仑的青色战旗从他头上飘落下来,翻卷的火焰中,烧成了灰迹。
象征着桅杆的那座巨帆城最高的塔楼上,城主穿着他最华丽的衣衫,吊在房梁上。
有风吹过,便忽悠一下,轻轻飘荡。
北部雪山的满月之夜虽然惨烈,好歹有个合道期的昆仑苏兰舟镇着,到底是没掉。相比之下,南海防线才是真正的脆弱,甚至连惨烈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南海镇守的合道期修士,是仙灵宫的陆百川。
邢铭跪倒在云头,乌黑的□□在心口戳了一个血洞。僵尸特有黑色血液,沿着枪身上盘满的金蛟龙纹滴滴答答……
那是他自己的枪。
灵剑二转,以千年前战场上的百兵之王为型,枪名“涅槃”。
邢铭抬手握住露在胸口外面的半截枪尖:“为什么?”
陆百川倒骑在一只朱红宝葫芦上,双手揉捏着十根手指,目光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幽暗的眼瞳里,映出邢铭地狱里爬回来的染血双眸,他身后刀剑森然的昆仑剑修,再往后苦禅寺僧侣翻飞不止的“禅心袈裟”,再往后伤痕累累的仙界各派弟子。
不远处封灵大阵被撕开一个缺口,脚下入侵的怪潮奔腾而过,践踏着南海第一修城的繁华。
陆百川眼里似有什么决绝的东西,不为所动:
“你还年轻,所以不会懂的,‘飞升’比什么都重要。”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扑倒在云头,话语里的哭腔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与他身后上千的徒子徒孙并无分别。
“长老……长老……仙灵宫会亡的啊……”
陆百川看她一眼,也有不忍,却只是道:“傻孩子,顾不上了。”
邢铭跪在人群的最前,保持着被刺时的狼狈,“还有谁?”
寂静无声,他身后人群中走出炼尸门、点擎苍,修仙界大大小小四五十个门派的修士,上千多人越众而出,走到陆百川的身后站定。
目光依次从这些门派的面上扫过,那些人并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可细察之下依然发现,大多是在海怪大灾之前,受过昆仑或仙灵宫排挤打压的门派。
邢铭自嘲一笑:“倒是我的错了……”
炼尸门门主脸上红得可以滴出血来,呐呐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终于又闭上。
邢铭被自己的本命灵剑压着站不起身来。手握枪杆,膝行着往后退了一步。枪身从他胸口的血洞里,□□一寸。
“首座!”昆仑战部一片惊呼,这么拔枪就是个鬼修也扛不住肉身重创。
黑血淋漓一地,心口就像被人开了根水管子,却没拧上龙头。哗啦哗啦往外淌。
邢铭也知道自己今儿个算是站不起来了。
“别吵吵,我死不了。”
跪天、跪地、跪父母,邢铭的膝盖在花绍棠和夏千紫她爹面前,其实不咋地值钱。但是屈膝面对敌人,对于昆仑邢首座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花掌门那是师父,夏千紫她爹是邢铭当年为之战死的君主。
男子汉大丈夫,逼急了,在未婚妻夏千紫面前……其实也是跪过的。
只不过,跪完了还是忙,让改的改不了。
这来来去去的,两人也就只剩了一条丝带的关系了……
邢铭觉得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些年,真心想守的东西,好像从来也没守住。
大行王朝现在姓景,腰间的昆仑玉牌正发出要灭门的悲鸣。
千年前的小兵蛋子们早就跟着他葬在了那个万人坑里,现在的跟着他的剑修兔崽子们,也离着团灭不远了。
自己一直是个没用的男人。
也不知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根顶天立地的梁。
眼前的一切,同千年前何其相似。
只不过当年站在对面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旁边哭的是双十年华的夏姑娘。
彼时的夏姑娘还是个养在深宫的小公主,青春韶华,单纯得能掐出水儿来。满心只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又俊俏,又听话,关键是还能给她爹打仗,还打一场赢一场。
于是傲娇的要求,打赢一架,才可以见一面。
好吧,人家原话是“如今天下未定,将军何以为家?”
邢铭当年为了能多瞅她几眼,那可是拼了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