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大元城东西南北的四大门吉旦门、归恭门、朝阳门、祥安门下方的墙角周边,被风霜雨雪渲染上稀稀朗朗的、若有若无的青苔绿藓,朱红的门板上九行九列的硕大半圆半方的铜质浮沤钉迎着太阳闪闪发亮。覆盖琉璃瓦的重檐庑殿下,丹陛台,白玉栏,朱漆柱,仿佛还萦绕着委婉清丽的乐曲、飘飞着五彩缤纷的绫罗绮缎,旖丽漫长的甬道弯弯曲曲绕过亭阁、越过花园,恍若还有历代君王的身影正在其中往复未曾走远。上阳宫阙,自开国以来,就以巍峨宏丽的气势呈现在世人眼前,它的威严和雄伟是陈氏皇族权力的象征,当走向衰败时,高处不胜寒的骄傲也随着世情的变化而消失。
数月以来这座都城一直笼罩在叛乱的阴影里,城中有一半人已迁徙到其他州郡,从皇太子回京后才得到暂时安稳,这种安稳来源于陈询身体力行、废寝忘食加固城墙,尤其左右金吾卫和左右骁卫每隔一天轮值巡视着城墙里的千家万户,陇州边军断断续续涌入城中,增加了人们保卫都城的信心。
但是,很多高户华堂已清冷,而曾经少有人注目的白丁漏室却日夜喧闹不停,里面住着的人除了没有离开的贫困人家,还有很多江湖侠士和市井浪人,他们每天瓯酒插科打浑,划拳嬉闹斗皮,却在买醉之际对皇宫内太子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
乱世英雄的神话深深嵌在他们的脑海里,人性嗜血的本能和闹事的欲望时刻在内心里盘桓不散。有时陈询为了探秘这些人的虚实,穿上普通百姓的衣衫带着齐斐扬和张晁厮混在他们当中,发现几个得心的聪慧人,便让左右金吾卫和左右骁卫悄悄带走,送到禁军衙署悉心调教。司马清焕和吴岩有又多了一件差事,就是隔三差五从这些人中分出优劣,再让陈询前来甄辨品行好坏。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最难办,因为管人是最难的,比管成千上万的牛马羊还要难百倍,其中总有一些不听话者甚至极端者。
对这些人,起先陈询令禁军先用教化驯服,那些无脑有力、还有几分忠心的送往加固城墙的民兵队伍中参与劳作,后来发现这种办法不太管用,才动用武力训导,再有一些不愿接受训教冥顽不化者、滑头懒散者,则强制悉数送到城外的陇州边军营由尉迟坚管束。现如今城中人心聚拢,秩序相对井然。
一日,时值盛夏午后,艳阳毒辣,树萎枝垂,蝉噪不已。不知何时,从越州来了御前信使,手中捧着《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
诏书全文如下:今,朕躬违和,目暇难顾。天下不稳,皇太子询有大功于天地,定阽危于社稷,温文既习,圣敬克跻。委之监抚,已逾岁年,时政益明,庶工惟序。朕之知子,庶不负时,历数在躬,宜涉元后。可今即皇帝位,有司择日授册。王公百僚,宜识朕意。
制书下达后,陈询仍上辞让表送往离宫。期间又过了几日,有人在大街小巷编排说皇帝沉疴不起,从前对太子就很冷淡,前太子妃家族仗势贪腐、钳制朝纲仍被皇帝记恨在心,何来命皇太子即位诏书一说?又有人说皇太子在上阳,楚王在离宫,两人不相容之势路人皆知,楚王手握的大军是本朝西南门户的全部,二十多年前沪王的旧属在灵州也逐渐浮出水面,誓要为沪王复仇,沪王一脉要乘机夺权,岂能轻易让即位诏书从越州送到上阳?皇太子会不会为了提前登基故意制造假诏,先让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但城中大多数人对诏书的真伪并不关心,只说皇太子登基更名正言顺了,且这不是遗诏,战乱时信使送达不及时也很正常,皇太子接位本就按理合规,并无多少被人诟病之处。
实际上,这个诏书的确是皇帝亲手写成。皇帝在与陈询见最后一面时就已经告诉他,接位诏书写好,只要他回到上阳,随时可以接到诏书登基。这是皇帝预防陈鉴夺位为陈询加的筹码,当时是郭东定、钱铭左和一位心腹言官在一旁辅助皇帝完成这份诏书。只说陈询回京后,发现臣民对他的行为非常认可,感觉自己这份视死如归的做法非常有效,他又顺着天时地利人和做了很多维护统治、爱护臣民的举动,民间早有了希望太子接位的呼声,他对这个诏书也没放在心上。
只是后来在绝响观看到陈鉴,他才感到天下大势也并不完全对自己有利,比如现在他对本朝南方州郡的掌控,的确因为沪王旧属的存在,并不如陈鉴那样得人心。叛军未灭就要面临皇族分裂,战争不可避免,而人心会在诸种传说中发生变化。这种真伪难辨的说辞也就在人们言谈中掀起风浪。不久,自越州报国丧的马蹄踏入皇城,城中刚刚消停的流言蜚语又来了,然而这种变化比起当初皇帝出城的混乱,还不算多么糟糕。因为在多数臣民心中,刚刚死去的皇帝不值得留恋,曾有的欺骗和谎言使得他们都在内心期待一位新君临朝,而回到上阳陪着他们很久的皇太子已获得他们的认可。皇帝薨世,新君登基,这更是理所当然。
到傍晚,晚来天欲坠,夕阳垂清空,远处的黛青山廓却分外清晰,如一角石柱刺破天空,丧钟也在城中响了千万下,伴随着钟声,则是新君登基的繁忙景象。沉寂很久的大元城非常忙碌的时辰再次来临。
清正殿内,大臣们先参拜了新君,所有五品以上留守官员跪下山呼陛下万岁,陈询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