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阴李宅持续近四十年被读书人吹捧的热闹,在一个月间就转到了京中裴府。“半部论语治天下”(1),是裴周靖从启蒙开始就信奉的教条,并在入仕后以此来周旋在文官武将之间,人前常常自诩“吴下阿蒙”谦虚学识浅薄。“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有人说是被冷落的儒生们聊以□□吹嘘心态的流露,被他奉为教条,是勉励自己多多研修儒门教义,也暴露出谦卑的个性、不甘被其他儒臣比下去的心理。
裴周靖是高祖朝的探花郎出生,其父是前朝的状元,裴氏高门亦延续了五十多年,但与李氏相比还有差距,所以为官以来裴周靖对李氏的羡慕和嫉妒也从未少过,好在他恪守清流的拘约,这种不服气也只放在心里从未让别人知道过。
这也与他当年中榜的排序有关,与他同期的状元、榜眼正是李秉成、李秉先两兄弟,李氏儒门大家的地位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氏在前朝也是科举起家,凭持几代族人的官运将家族势力朝外扩张,备受前朝和本朝的尊崇,直到全盛朝被打压,在今年李秉成、李秉先相继去世后,裴周靖对儒门高第牌坊的渴望再次被激发了。仿佛天随人愿,新君很快往裴府送去一块牌匾,并将国子监祭酒的头衔赐给了他。
对于士子们来说,攀附文官大户是为自己的仕途抹上一层保护色,虽然这是无形、虚妄的东西,却能在仕途中顶着光环如鱼得水。先皇革去李氏族人的实职,却留给他们书香府邸的名气。凝聚力实在太重要了。儒学是中原读书人苦读中的必学科目,是入世的基础,陈氏皇族崇尚儒学,也是尊崇读书人。用一个在前朝和本朝皆有声望的名门来聚拢士子们的心,对稳固文官体系非常必要。现在李氏这个聚拢的焦点消失了,陈询需要新的望族来扶稳支点,放眼整个朝廷,崔沪水老迈精力不济,吴准才辞去国子监祭酒职位、且进入三省参政不能分心,朱恒是外邦人不堪此任,只有裴周靖最合适。
在早前同朝为官的时候,裴周靖与李氏屡屡政见不合,关系自然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当卢王淼英年早逝、裴氏兰妃郁郁而终、裴塘被冤杀后,裴周靖才断了与李氏争夺大儒的心思,唯有一样念念不忘——在嫉妒天下文人踏破李氏门庭时,对自己不被文人重视十分失落。他谦卑却深怀被读书人追捧的欲望,以致他在李氏门庭冷落之际产生前所未有的快感。现在新君给予裴氏无上荣耀、读书人转而来投奔他,他那种誉成鸿儒的虚荣心立刻得到了满足。
人是个需要不断被人重视和肯定的个体。当生活发生变化,新的追求也纷至沓来,所谓的勘破很多时候是现状无法扭转才接受了现实,等到有了出头的机会,凡身心健全者、志向远大者没有不为所动,更何况是裴周靖。
当他穿戴好国子监祭酒的官服官帽在正源书院讲学的时候,左右下首是几位博士和判监事﹑直讲﹑丞﹑主簿等臣僚,面对属下和诸学员,他生出此生最荣尚的喜悦。掌教导诸生,是国子监的本职,正源书院很久没有朗朗读书声了,由他聚拢起来的学术氛围正蔓延到前朝后宫,引导天下士子往裴门投奔的信号也散播开去。裴周靖忙起来了,每天应接不暇、乐此不疲,只有一个习惯没有变过,就是每月必寻个合适的时辰携酒置菜到崔府去。
三月上旬的一天,寒梅刚落、北风才停,绿芽新柳、樱杏俏蕊就悬在了街道湖畔边。彼时正午,他们相约的园子里,两府的家奴早早把宴席摆好,且用苇毡将四方亭子围住取暖。到午末时分,两人相携走来,这回身后还跟着郭东定。
这一晌午宴,直到酉初才结束,鸿雀坊街衢冷冷清清,只有遥遥从离滨渡口传来的水声和着东风若有若无拂过脸颊,吹得他们激灵灵直打喷嚏。
崔沪水没喝多少,脑子清醒着,发现裴、郭二人醉得不清,喊来家奴连扶带抱、穿坡过甬进了自家内院里休息。亥正时分,两人醒来。早春的夜晚不亚于隆冬的寒冷,窗外仍霜冷天长,漫天繁星与寒气相逼,一点一点的、争先恐后烁烁其华,把淡漠的瘦月光也比下去了。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2)裴周靖脱口而出,心痛。
崔沪水听了,便知道他又想起了女儿和外孙,自然也想起自己的女儿,为迎合着裴周靖的心情,也说:“想我小女幼时,无生母疼她,我就常带她在夜晚一起看星星——若是此时见到这冷艳绝俗的星空,她会说什么呢?”
郭东定家中,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自然体会不到他们的心情,想人到古稀、耄耋年,再豁达,只要回忆起伤心事,总能勾起失落。今日这酒喝得沉闷了些。郭东定想,若不是两位老臣心情不好,也不会叫上他一起来饮酒吧。
他亲自从仆人手中端过两杯热茶,劝道:“崔公、裴公,来,暖暖胃、热热身!”
“也不知张尚义和吴岑、高堂杰和吴岩两边的战况如何了?”裴周靖知趣,立即转过话。他近来忙得气弱体乏,常常说着话一口气就提不上来,碰上心情不好更没力气,若不是崔沪水相邀今天绝不会来吃酒。
崔沪水敲击案板,门扉轻启,有一个仆人送来三件御寒深绿披风,两件送给客人,一件披在崔沪水身上,又一仆人进来在靠着橱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