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他无可避免、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她。她从前和他提过这里。他想起她是怎样发了一段又一段文字,告诉他她初二那年自己一个人来这里爬山的故事。
那时她刚上初二,在《古文观止》里看了《赤壁赋》,受了清风明月的“蛊惑”,突然迷恋上了四处“寻访胜记”。出省、市是不行的,家里人不放心。每个周末她都出去,没过几周,城里有些历史名气的大小公园就跑遍了。对着那些奇花异草、亭台楼阁,虽说没能憋出什么诗句文章,却觉得心里极畅快,和从前只读书学习时迥乎不同。她偶然在书上读到,市里紧北边的一座山是很古的,明朝时起便是登高赏枫叶的好去处,每到秋天游人如织,便想去看看。偏偏不巧,连着两个月,她父母周末都加班,眼看赏红叶的时节快过去了。她心一横,早上五点钟起来,吃了几口点心,往包里装了点点心、装了五百块压岁钱,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那时候她觉得没有骑着自行车到不了的地方。
自行车上不了高速。她骑着车,跟着导航,一路上骑过一片片农田、一个个村庄、一条条镇上的小街。她的车小,骑不快,一切都像慢镜头似的从她身边慢慢地滑过。一块块灰黄的田地,卖橘子的挤挤挨挨的水果摊,装着蓝紫色窗户、外墙发黄的白房子,敞开的大门里晾衣绳上飘着的被子,帮着称水果的小孩子,晾衣服的老奶奶,都从她身边经过。他们躲开她有些画S型的自行车,她就一路磕磕绊绊往前骑。她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她本来是算好的,花两个小时爬山,一个小时上去,一个小时下来,爬到哪里算哪里,就算爬不到顶,爬的时候沿路总也能看到还没落的红叶的。可是她到的时候已经饿坏了。山脚下那个村子,那天正在办大集,一大早就开了,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散。集上有很多卖吃的的小摊,香喷喷的炒面,黏糊糊的藕粉,上面还撒了花生碎、葡萄干。她吃了一大碗炒面,又吃了一大碗藕粉,还吃了人家塞给她的一把大枣、两个菜团子。她在家的时候,从来没一下子吃下去过这么多东西。吃饱了,她又在集上逛了逛,五金,家具,碗盘,水果,蔬菜,熟食,海鲜,没有不卖的。她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莲花形的小香托,白色的,花瓣尖上有淡淡的粉,不是古董,看做工,恐怕连工艺品也算不上的。但她喜欢的紧,想着拿回家点上香,闻着桂花香淡淡的香味,是极惬意的。逛完了,她才想起爬山的事,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零一刻钟,她就骑上车回去了。她回去的时候骑的飞快。她看到蓝色的天一点点变白,落日像红得冒油的鸭蛋黄,却没有染红云彩。她飞快地掠过那些乡间的小路,觉得越来越冷,也骑的越来越快。来的时候,一到路口她都跳下来推着车走。回去的时候,离路口远远的便铃铃地按响铃,只是减一减速就骑过去了。天越来越冷了,她心急火燎地要回家去。她六点出头就到家了,比去的时候快了一个小时,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回到屋里,喝上她爷爷泡的茉莉花茶,摸上暖气片,看上电视机,她才觉得心里不慌了不怕了。只要到家了就好了,一天的冒险就已经平安地结束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像初次听到时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听得胆战心惊。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说,这样做太危险了,再让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没谱的事了。可是,他实在说不出这种话。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很温暖,为一个小女孩的冒险,为她获得的爱。
如果有人问他,问他走到今天,考上理想的大学,学习想学的专业,掌握想学会的技能,在师长处获得夸赞和美名,在同学朋友中广受欢迎,靠得是什么,他大概会说,靠得是大家的关爱,诸如此类的一些“套话”。他绝不会承认,在他心里,他靠得绝不是“别人对他的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花每分每秒,去做该做的事。他自己为自己负责,自律,勤勉,遇到困难时,坚强,灵活地解决问题。
今天,当他在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看着形状各异的白云飘过天空,想着她的茉莉花茶、她的自行车,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想保护她,他要保护她。他不仅要加入叶芯保卫队,他还要争当队长呢。
毫无疑问,他当时大错特错。当冯襄把她和他一起提起的时候,他慌了,他像一个被人敲碎外壳的蜗牛,太害怕了。他当时以为,爱是可怕的,爱会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别的什么东西,爱会彻底毁了他的生活,毁了他,就像对他母亲的爱彻彻底底毁了他父亲一样。
今天,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他还是不知道爱是不是可怕的、是不是危险的。可是,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他父亲早已明白的事。
爱是不容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