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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和海听罢,沉思良久。
何祥见他不语,先开了口:“我自知此事之难,只是申大人,白日里的事…怎么会如此?”
申和海皱着眉,房中的烛光在他脸上跳动,光影明灭。
“何大人,此前在下只收到您要前来税改之事,并不清楚陛下此番税改竟有如此决心。”他回忆着方才何祥所言的税改的内容,疲惫地叹了口气:“此事若是要在江州,只怕你我都将有大难啊。”
何祥不解:“申大人为何如此说?”
申和海抬起头,顺着半开的窗子望向外面黑漆漆的夜幕:“何大人也知,在下是靠着剿匪之事长居江州,可这养兵剿匪的经费从何处来?只能是官府所征之银。但这些年宫中已是将地方所征之银分走了大半。好在江州富庶,这些年只靠着其他的征缴也勉强维持着。我也知百姓苦,可这地主豪强们把持了大半的土地,早先我欲行此事,可他们硬是押着百姓的土地叫反。如今姬家一事后,我更是孤立无援啊。”
申和海意有所指。
“你是说早先你便有整治江州税务的想法了?”何祥问道。
“也不算是税务,”申和海摇摇头,“是土地。”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写下一个“地”字。
“何大人,”申和海郑重其事道,“今日之事确非我所愿,在大人今晚提起税改的内容前,在下对此事也只知道个皮毛,朱右清大人此番的野心怕是早让那些豪强知晓了。”
“将‘庸调’之事改为户级与田亩为税实为大事,陛下如今是要将箭头对准地主们的土地了啊。”申和海两指轻叩桌面。
“地主们不愿?”何祥这句话虽是个问句,却道出了陈述的语气。
申和海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肩膀一松,整个人疲老了许多。
何祥见他没答,转而又问起了:“申大人方才说地方缺钱是怎么一回事?”
说道此事,申和海摇摇头:“征缴之税向来是地方与京城各分一份,只是近年来京城所要的份额可谓逐年渐长,在下也知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税赋也是国库的税赋,但我们在地方为官的裤头是越发的紧啊。”
何祥知他所言是杂税之事,但此番他的立场不便多言。
想起什么似的,何祥问道:“若是江州缺钱,为何总督大人不向陛下上书直言?”
申和海静静说:“何大人,江州和浙都想来是国库来源的大头,若是早先我上这道书,陛下会如何想?朝中吃着国库俸禄的官员会如何想?更遑论姬家如今之事,我的身份更是不宜如此行事。”
何祥听罢,想着申和海如今尴尬的位置,心下戚戚,不免也悲叹起自己此番荒诞的调任。
烛火跳动。
两顾无言。
良久,何祥抬起眼道:“多谢申大人今夜的秉烛之谈,税改之事确实需要再做思量,此事我也会做考虑。”
申和海抱拳:“在下也知何大人之难,江州的事还望何大人小心行事。”
说完申和海又提上他的灯笼,离开了这间屋子。
何祥关上门后,依然直直站立于门后,背着手,微仰着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若是申和海所言不假,今日城门口那一通百姓乌泱泱的跪拜确是地主豪强的手段,那他申和海一定也少不了手笔。
白日里一行人的怀疑像是落到了实处。
申和海如今的位置微妙,姬家在时,他凭着自身剿匪的功绩与姬家的支持,可以在江州稳坐总督之位。
但如今姬家倒台,不说豪强们如今买不买他的账,若是要取缔地方纳杂税之权,他申和海必然第一个反对,那么多养着剿匪的士兵们吃什么?
故而若是今日之事是豪强们一手主导,那也少不了申和海的顺水推舟。
剿匪是地方大事,不容有误。可税改之事是朝中大事,他何祥的脑袋也交代不起啊。
何祥到宁都的第一天,就好像就遇到了三座巨大的高山立于他之前。
姬家倒台的申和海愈发受制于地主豪强,可他何祥又何尝不是呢?
离京时拒绝了萧家的橄榄枝是他圣贤书堆砌起的脊梁,但他又如何能肖陶公一般,一辈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光是进宁都时那些乌泱泱的脑袋就让他产生了被压不过来的窒息之感。
在这个明月高照的夜晚,何祥就着从窗中探入的晚风,缓缓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