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悔了。
后悔很多事。衣服保暖质量太好,毛衣的线头纷纷隔着衬衣刺进来,如芒在背,每走一步、手每摆一下,皮肤都痒得发疼。
脱下来吧?这个想法在储江童脑子里盘旋很久,在她坐进的士的那一刻依然有种跳车回去的冲动,车门闭合引擎发动,那座破落的院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要下去吗?但院子随即化作虚无小点消失,储江童的大脑砰砰撞钟,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重复: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那便着眼当下。储江童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不断给自己洗脑,直到远远看见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错综纷乱的思绪才勉强停止。
人在寒冷的时候,心跳会加快吗?抑或那只是罪恶的余震?
储江童朝手心呼气,白茫茫热气随着夜风在半空氤氲开。
大年三十晚,学校所有教职工都放假回家,连传达室也空无一人,校园幽暗庞大,隐匿于夜色之中。
储江童加快脚步跑过去,停下时小心翼翼地把衣角拉平,问:“等很久了?”
叶飞舟背着吉他,天寒地冻却只穿了件黑色卫衣,露出的后颈被风吹得通红。他说“还好”,刻意转过头,储江童却敏锐察觉不对,大步一迈到他身前,被吓了一跳。
叶飞舟嘴角带伤,眼里是还没来得及敛起的狠戾。
“疼吗?”储江童问,“要不要创可贴?”
“你有吗?”叶飞舟开口,嗓音格外低哑。
“……没有。”
叶飞舟无奈:“那你问什么?”
但他又笑,说:“不怎么疼。跟我来。”
两人沿着一中校园外墙走,快到后门时叶飞舟停下,打开手机手电四处照。
外墙以红砖为基底,竖着铁艺围栏。手电筒的光照到几块微凸出来的砖,表面不同于其他,灰白一片。
“进不进去?”
虽然这么问,但完全没有给储江童另一种选择的意思。
储江童有点迟疑:“进得去吗?”
“当然。”叶飞舟放下琴盒,长腿一跨便踩上石砖,三两下,动作快到储江童几乎看不清,站在砖墙上,隔着围栏,冲储江童做了个“怎么样”的表情。
叶飞舟却马上又翻回来,从砖墙跳下,说:“你先?”
储江童借手电的光去研究那几块砖,上面密密麻麻布满鞋印。原来这里是所有逃课学生的秘密通道。
“可以。”储江童知道这不是好事,但还是跃跃欲试。
脚刚踩上去,又放下,她“唰”地拉开拉链,脱下外套,递给叶飞舟:“帮我拿一下。”
叶飞舟接过,上面带着储江童的体温,与淡淡洗衣粉的香气。
“怕弄脏?”他问。
“……嗯。”储江童努力让表情自然,“新衣服,划破就不好了。”
叶飞舟思索一阵,打开琴盒,里面是把深蓝色电吉他,涂料里有闪粉,被光照着,像纷纷扬扬的雪粒掉在上面。
他把吉他背在身后,衣服叠好,放进去。储江童被负罪感包围,说:“要不算了。”
“看。”叶飞舟侧过身,让她看吉他上的痕迹,贴纸、胶水、很多道意味不明的划痕,“N手货。”
但他不知道储江童负罪感的真正来源——或者说,只理解一半。储江童翻过栅栏,踩在墙上,叶飞舟也蹬上去,两人抓着栏杆,冬天的铁锈味更重。叶飞舟把琴盒运过去,然后是背后的吉他,转移到储江童身上。两人仿佛战时秘密运输物资的同伙。
“比想象的重。”储江童一边说,一边调整背带,这个动作令她只有一只手抓着栅栏。
叶飞舟提醒:“小心。”
“不会碰到的。”储江童说,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她没转身,而是直接面朝围栏,双脚向后腾空一跃,落地时震动的疼痛从脚踝蔓延到膝盖,但吉他毫发无损。
过程之快,叶飞舟甚至来不及阻止。
“……不是让你小心那个。”叶飞舟无语。
储江童趁他翻过来的间隙弯下腰去揉膝盖,没听清这句话,待他落地转身,才若无其事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叶飞舟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操场中央的银杏树:“像不像裂缝?”
叶子早在去年年底便落完。分明前一天还满目的苍翠,翌日清晨校门开,第一个进校的学生忍不住发出惊叫。
满树金黄。
那天以后,越来越多叶子落下来,踩过去咔吱咔吱地响,时间仿佛碎成断章。
深紫色天幕下银杏树梢光裸如鬼魅,一如天空裂开的缝隙,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到来就好了。校园被吹过空荡枝头的寒风灌满,冬季高压,四周空气却低低垂下,束拢成一条很细的线。
储江童那颗焦灼跳动的心,突然变得诡异地静。
没有任何一束光发现他们。
小时候的储江童怕黑,但现在的储江童不怕。黑暗反而滋生出更多难定好坏的勇气,风把她裹进怀里的瞬间,她竟生出做什么都可以的错觉。
偷穿衣服可以,偷上天台也可以。明明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但储江童心里流出眼泪,泪水模糊她的意识。
都可以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