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该来送你。
“放心,我避开了所有眼睛,此处已经出城十里地了。”
岑道喉头有些酸涩,只好抿唇沉默。
“不跟我说点什么吗?你一走不知几个月才能回来,没有什么话要留给我吗?”
她笑意盈盈,和四界七道巷中那个冷厉阴沉的黑罗刹完全不同。
远处天地交接处,一点亮光露出端倪,即将破暗夜而出。
岑道扶膝,沉默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长刀杵在地上。
相月白的笑意缓缓收敛,最后失落地问:“给别人留,但不给我留吗?”
岑道立刻道:“不是。”
说完,他又垂首闭了闭眼。修长指骨捏紧刀柄,捏得关节发白,青筋隐现。
“跟闻非交代的都是公事……别的话也没给谁留了。”
相月白没见过他用佩刀,平日里岑道会随了楚都风尚拎个好看用的剑。
他在都城两年,很少拿出自己战场上的佩刀破尘。这次再赴沙场,他才又拿了出来。
破尘是一把双刃陌刀,刀鞘通体漆黑刻金边,低调地收裹着内里饮血的寒刃。
这把刀曾饮过无数北历蛮人的血。
剑乃君子之器,执剑的岑道亦是君子,克制,守礼。
刀则嗜血,乃杀器,他握着陌刀的时候,体内深深掩藏的凌厉杀意便完全被翻到了明面上。
他曾是北境最锋利的刀。
可……
这会儿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半天的这位北境刀,实在半点凌厉都没有。
只有那捏了又紧的指骨泄露出主人的紧张和犹豫。
北境刀默了许久,终于下定什么决心般开口:“一年。”
一时间,相月白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他低沉嗓音中沉淀了数十年之多的悲恸与欲望。
却又全部习惯性地克制在心口。
岑道抬眼看向她,眸中隐忍,似乎有千言万语化作璀璨星火,最后又归于沉寂。
定罪岑家通敌叛国的圣旨,阴暗潮湿的刑部狱,反复上刑的审讯,父亲的最后一面,满门抄斩的刑场……上一世岑家的结局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
岑家头顶始终有一把铡刀。
他从未敢奢求过神明的垂怜。
可神偏偏……垂怜了他。
岑道伸出扶在膝上的那只手,把滑落的兜帽给她戴好,又拢了拢她宽大斗篷的领口。
“一年之内,我一定安顿好西境回都城。届时,我会答你。”
旭日初升,耀眼金光彻底映亮了天幕,寒风似乎也沾染上温热,不再那么刺骨。落单的孤雁鸣叫飞去,坚信自己的同伴就在前方等待着它。
岑道任文官时那种内敛的书生气荡然无存,一张冷峭清寒的脸再难掩锋芒。他身姿挺拔颀长,旭日的金光照拂掠来,给他山根与眼窝处打上了阴影。
相月白久久地凝视着他,突觉岑道那眉宇如霜刻的五官上,山根处的弧度其实十分温柔。
“好,我等你答我。”
她起身,直视着面前的男人,“小岑将军,一路平安。”
*
岑道似乎真的很担心相月白自己出来会遭遇什么不测。他坚持送相月白上了马后,甚至还想送她一段返程,可惜被相月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我留了一部分暗卫保护你,但你自己也绝不能放松警惕,日后绝不可再孤身外出。凡事记得先报给师父,尽量不要进宫也不要面圣,面圣要分外小心……”
不许他护送,岑道只好多嘱咐几句。
“入口的吃食多加防范,四界七道巷近日也别再去了,伤都没好利索,打架怎么打赢?老老实实待在门派养伤。还有,我跟我爹打过招呼了,有事也可随时去郡王府。
“离太子和虞子德都远些,楚都如今的局势就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他难得这么多话,絮絮叨叨的,听得相月白头晕脑胀,以至于模糊了两世的记忆,没意识到岑道话里的古怪:
这人这一世明明没接触过太子,却让她躲着楚正则。
她没睡几个时辰就爬起来跑到城外等人了,眼下困倦的要死。好不容易等岑道絮叨完,她打起精神调笑他:
“稀奇,太稀奇了。都说你岑修远性情冷硬是个臭石头,到底谁传的谣言?我看唠叨功夫不比我师父差多少嘛……”
岑道双眼微眯,无声看过去。
相月白识相地转了话音。她调转了马头,而后回过头来扬起脸笑道:
“我的意思是夸你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岑道抱臂端坐马上,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他听见这在他面前向来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接着道:
“说起来,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个你这种好人……我受伤了,他还给我了一块玉牌叫我去他的山庄休养……”
岑道耳边寂静了一瞬。
山峦间的风在那瞬间也静止了。
他猛地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