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霜卧在榻中,辗转反侧,总不能睡下。她又坐起身来,披了一件外衣,重新掌了灯,拿起前几日还未读毕的《漱玉词》来;但读至“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①一句,便再也读不下去了。
她禁不住去想容靖,想起往日他是如何如何对她;转念却又想到今夜锦芝与她说的话,想到锦芝那动人的颜色。她拈起已经卸下的那支雀儿钗,细细端详。她本是个善感多情的人,却总逼着自己不去想许多事情,唯恐平添烦恼;这时她亦告诫自己:你难道就甘心做一个姨娘么?主不主仆不仆,夹在中间,还不是两头难受!如今因着三爷分外依赖她,府中各处闲话已然不少,太太自不喜欢;若是不清不楚地做了姨娘,还不知那闲话要传得怎样呢!
更何况将来有了三奶奶,她便真成了一个外人了——尽管是她先与容靖相识的。
尽管她不是不喜欢容靖。
然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猛然将她的愁绪打断。松霜忙去开门,却见竟是容靖扶着门楹,气喘吁吁,脸红似烧,一见她开了门,便紧紧攥了她的手,不住地唤道:“松霜姐姐,松霜姐姐……”
她心焦道:“这是怎么了?是烧糊涂了么,怎么不在房中歇着?前些日子才好了风寒,这又是怎么弄的……”
容靖要哭不哭似的:“不是生病,是锦芝……她算计我!”
容靖脑子不清,只颠来倒去说轱辘话,她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先教他进来,喝了些茶水,又扶他上榻,正要为他更衣,却被容靖一把拦住。她见他窘迫不已,隐约猜着些甚么,便也红着脸收了手,只为他盖了被子。
她道:“我这里简陋,你将就些。”
容靖整个儿蜷在被中,闻到榻上极清淡的皂角香气,登时涌上一阵困意,身子却还兴奋得打颤。松霜就笑道:“天气还热,别闷坏了。”
他只是摇头,咬着牙不肯说话。
见他这般,松霜也就不再言语,吹灭了灯。
窗户没有关严,泻进了一丝月辉来。松霜坐在案边,正呆呆地望着这一条白光,忽听床上传来声音:“姐姐,我怎知那锦芝如此胆大包天,便大意了吃了那酒,但我绝不曾做甚么事。”
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道:“三爷不必向我解释,便真有事……原也不算甚么。”
容靖道:“姐姐真这般想么?我却只一心想着来见姐姐。”
她不由欢喜,嘴上却道:“见我做甚?锦芝可就在你脸前伺候,何必舍近求远?”
容靖笑道:“姐姐有意气我。”
这时她说话间也含了笑意:“你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才不稀罕你气不气。”
他便道:“那方才姐姐一见我,怎么就一连串儿关心我的话儿?我险些都插不进嘴。”
虽是在暗处,她却还是怕那人窥见自己颊上红云,背过脸去道:“你还不睡觉?夜深了,我可要歇息了。”
翌日醒转时,容靖发现身上已换了一床新被;见松霜从外头进来,便问道:“姐姐换的?”
松霜似不自在,道:“脏了,我就换洗了。”
他大抵也猜着了,尴尬道:“许是昨晚做了梦的缘故……”
松霜一面伺候他梳洗,一面随口问道:“梦见甚么?”
他不假思索道:“梦见姐姐。”说罢又觉得害臊,找补道:“梦见姐姐念诗,就在柳风桥下——你骗了我,总该再赔我一次。”
她亦强自镇静了一会,方道:“好。”
容靖拜见严夫人,将锦芝的事告诉母亲。严夫人勃然大怒,斥锦芝道:“你这蹄子,我教你好好服侍靖儿,你却要害他!”
锦芝吓得发抖,辩解道:“冤枉!奴婢怎么敢害三爷!奴婢只是……只是仰慕三爷,一时迷了心窍……”
容靖道:“休在这里搅扰视听!你往酒里掺了甚么?还不如实招来!”
锦芝哭道:“是鹿血;不敢多放,只一点点罢了,绝不是要害三爷。”
容靖道:“你一个丫鬟,是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锦芝呜咽道:“是太——”但她方说了两个字,王妈妈就上前来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她便再不敢说了。
王妈妈向严夫人赔罪道:“都怪老奴管教无方,这丫头自己做了坏事,竟还想把脏水往主子头上泼,实在可恨;可不论怎么说,锦芝都是老奴的孙女,还请太太念在老奴这多年苦劳的份上,高抬贵手,饶她一命罢。”
严夫人道:“锦芝这丫头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出了这事,我也难受;那就罚她去城外果园子里种树罢。”
容靖看看母亲,又看看王妈妈与锦芝,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