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
林灿的妈妈得了病了,食道癌晚期。一开始是咽不下去饭,现在只能躺在病床上,靠一根管子把流食输进去。
可怜她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可怜她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去吃什么好东西。
林灿收到爸爸的信的时候已经是妈妈住院半个月后了。
她匆忙请了假,连夜坐火车回了老家。
阴雨绵绵。
爸爸撑着伞在车站等着她,靠着自行车颓靡地站着,身体软绵绵像是被雷劈过一样。
自行车是林灿的,爸爸的木腿照常包着一块藏青色的破布,外面套着层塑料袋,他是一路把自行车推过来的。
林灿翻身上了车,脸上没有平常常见的软乎乎的笑容。爸爸蜷缩在后座,为两人撑着一把小蓝伞。
车链子在半路意外地断了,两个人淋着雨,推着自行车,每迈出一步,脚下都甩出一大坨烂泥,一步一滑,几次都差点跌倒。
雨水沉甸甸砸在脸上,砸在心里,像泪水。
他们不发一言,扶着车向前走。
回到病房,妈妈一如往常正在熟睡。
妈妈已经到了要打杜冷丁止痛的程度,胸口和后背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她的病情是病房里最严重的,偶尔发出的声音也是病房里最大的。
每当她眼角闪着泪花哑着嗓子喊:“灿,妈妈疼。”林灿就替她掖掖被子:“睡一觉吧,妈妈,一会儿就好了。”
冬天的医院格外冷,爸爸拿了一个小炉子,和她围着一起烤火。
大年三十,爸爸带了炸肉丸子和一锅白米饭过来,放在炉子上热。
肉丸子和米饭都糊了,林灿没有食欲,用筷子扒拉着,心情像碗里烧糊了的黏糊糊的一坨,发焦。
她流眼泪。
窗外远远的有过年的鞭炮声响起,林灿特别想出去放一串鞭炮。
苦涩的烟火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干冷的空气里,父女俩围坐炉边嚼着,咽不下去。
妈妈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他们。
她也流眼泪。
林灿默不作声,压抑得想要把胸口撕开,眼泪流的更凶。
妈妈的手摸上林灿的脸:“灿,妈妈没用。”
“灿,妈妈想看你笑。”
但是林灿笑不出来。
她把头埋到妈妈的被子里哭。
病房的屋子里有两张小床,一张是妈妈的病床,另一张供他们休息用。爸爸半坐着,她的身体插在胳膊和腿之间的空隙里,蜷曲着,紧勒着,忐忑不安地睡着。
那天凌晨,林灿突然醒了,爸爸佝偻着腰坐在妈妈的床边。
她僵硬着走过去,眼睁睁看着妈妈瞳孔慢慢扩散。
妈妈睁着眼,只是妈妈再也看不见了。
父女俩枯坐在床边。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缓缓透过窗帘照在妈妈冰凉的身体上,照在他们身上。
医生过来,平静地递上死亡通知单。
她呆呆地站在妈妈床前,没有眼泪,没有力气,没有任何想法。
有人给她来了电话,打的是医院的座机。
“林灿,你妈妈……她怎么样?需不需要转到市二院?我爸认识那的一个……”
“……我妈妈刚刚死了。”
当她再回到妈妈病房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一个人也没有,妈妈的床上也是空的。
仿佛从未经历过之前的一切,林灿站在那里,觉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恍恍惚惚间她被一个小护士领到太平间。
爸爸说:“ 灿,来把你妈盖上。”
她一下子从抽离的状态中回到现实,
憋了太久的眼泪掉了下来。
林灿的妈妈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她热情、市侩、粗鲁、鲜活。
她时而聋时而不聋,她会大声嘟囔爸爸把饼上的芝麻炸糊了,她以为别人也听不见她说话。
她很爱很爱林灿。
她的离去让林灿一下子没办法了。
爸妈社会关系简单,没什么朋友,亲戚间也早就断了联系。
骨灰下葬那天,只零星来了几个邻居和老客人。耳朵里响着稀稀拉拉的哭声,还有重复性的叹息和安慰。
林灿呆呆地听着他们干燥的安慰,像个孤独的旁观者。
爸爸一夜之间断崖式的老了,虽然他本就不年轻。
夕阳把荒地埋在阴影里,他们也被埋在阴影里。
人一个个的来了又走,她和父亲停在原地,像两座没有嘴的雕塑。
他把自己脸上的老花镜摘下来,架在林灿耳朵上,坐在墓碑旁抽了好几支烟,一句话都没说。
林灿靠着他,眼泪一捧一捧的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妈妈真的不在了。
林灿啊林灿,真的没有妈妈了。
没了。
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一抬头,风尘仆仆的青年带着一脸疲态站在身前。
李东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