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上,雁随朝着城内,开口道:“殿下,我从记事起便在平关了,平关是千疮百孔的废墟上建起来的州城。大祁自建国起,就同北疆纷争不休,平关正是那纷争的中心。”
平关曾是二十三州,百年前大祁内乱北雍人趁机入关夺去十七州,平关仅剩六州,直到三十五年前郑家出将星收复七州,这才得平关十三州。如今,余下十州仍在北雍人的管辖之下,许多人似乎也遗忘了平关曾是二十三州之数。
雁随面向城内,伸出手指向南边:“我不知上京觉得平关只要维持如今的平衡就好,可是殿下,我在平关十九年,临山山上住了十二年,临山其实不是大祁和北雍分界的边线,是旧平关和今平关的界线。”
李绪站在她身边,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雁随打断:“请殿下听我说完。”
雁随深吸了一口气:“我曾背着师父去过关外,或许师父也知道,但她没有责罚我。我以为关外的大祁旧人早已被同化,不说待他们很好也能勉强度日,但其实不是。大祁人到现在为止,都是关外的奴隶,家家户户均有,北雍人称他们为毕奴,凡毕奴者不食肉不食盐。北雍人却又需要他们来互市,只有大祁同北雍互市的时候,才能有部分关外祁人才能正经穿上衣服作为北雍奴仆站在昔日的同胞面前。”
李绪轻轻地摇头:“我不知。”
雁随转过身倚靠在城墙上:“我当初也很奇怪,怎么能不知呢?是人并非动物,关内怎能不知呢?上京怎能不知呢?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大都被剪去了舌头闭紧了嘴巴,手臂上刻着奴印刺青。但正因为祁人对于算数的敏感是天生的,北雍人做不了的精细事,祁人能做。他们中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大祁,对大祁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少数人还记得自己的先祖是祁人。我在晋州……或许现在称为北雍的漠南更为合适,遇到过一个小姑娘,她的鼻子小巧秀气不似北雍人,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我见到她时,她已经病的很重,正被主家拖着丢去城北的乞丐所,她被丢在门口墙角,我偷偷摸着跟上去,等人走了后问她她也不能回应,我易容后去医馆想请医工,医馆却不医祁人。”
“殿下,乞丐堆里的全是重病的祁人,我想救他们。我的身量虽高,易容也没什么问题,口音也能唬弄,可是最大的破绽在于,没有北雍人想救祁人。”雁随自嘲地笑着,“唯一能进去的是每三日一次的运尸人,他们将死的和要死不活的人丢到城外烧死,勉强活过来的就送到城北乞丐堆自生自灭,如果能侥幸活过来被拉到市场上叫卖。活的稍体面些的祁人哪怕是靠近城北乞丐堆,都会被鞭责。”
“晋州比平关更是天寒难挨,我曾混入过乞丐所几次,只能带些吃食和伤药进去,勉力帮他们续命。其实说是乞丐所,更像是几根烂木头和破马草搭成的棚,我用祁语和他们说话,他们都听不懂,用北雍话告诉他们我是祁人,是来救他们的,他们也没什么反应,只顾着哄抢我手中的馒头。”雁随平静地说道,“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听懂了,哑哭着和我比划,我勉强看懂她幼时听过三十五年前郑家老将军收复七州。她太虚弱了,我不擅病理,只看得出来她病得很重,等我再次混进去,她已经坚持不住了,趴在地上手还朝着门外的方向。他们的病有累的、有冻的、有饿的、有被鞭笞的,而我救不了他们。”
“殿下,我说的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您,战争没有诅咒轮回,而是人的罪恶轮回罢了。”雁随抚了抚腰间的剑穗,“殿下从上京来平关十余载,尽力护好平关已是不易,可是上京当真没有办法吗?将星当真百年才能出一次吗?我常听闻江南富饶多贪吏,高楼宝塔耸立,当真分不出一丝精力在北境吗?”
李绪沉默了半晌:“我向你承诺,有朝一日我若能回京,定将完成平关二十三州的夙愿。”
雁随眼神清澈,微微摇了摇头,指了指城内:“殿下该承诺的是平关人。”
“好。”
雁随有些疲惫,她同李绪下城楼后,草草逛了逛夜市,略微猜了几个灯谜提了盏灯便回到襄王府。
她提着灯笼回府时,发现叶岚和张岭正隔着十万八千里端坐在院中。叶岚神色颇为正常,倒是张岭脸色在满院的灯光下显得颇有些发黑。
“师父,看我带回来的灯笼。”雁随笑盈盈地走向叶岚,握着手柄轻轻抬起手中的兔子灯,“您瞧瞧,是兔子的!”
兔子灯圆滚滚的很漂亮,在襄王府满院的灯火下也不显得灰暗,反而映衬出几分憨态可掬。
叶岚拨弄着兔子灯坠下的流苏,笑了笑:“是挺不错,瞅着比临山上你糊的纸灯笼强多了。”
随即她起身,对着雁随身后的李绪开口道:“今日骑马有些累了,还请存之替我和阿随安排住处吧。”
李绪恭敬地开口:“叶姨客气了,还是照例临风院吧,苍流已经安排好了。”
叶岚点了点头,拽着还在发懵的雁随径直去了临风院,而张岭则还是直愣愣地坐着。
李绪踱步过去:“张大人?张大人?”
张岭如梦方醒,站起身:“请王爷赎罪,是臣失礼了。”
“张大人,一时的失礼无需赎罪。”李绪意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