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故意要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而是他从骨子里,就没有哪一刻真正地信任过梁津。
前世梁津不出三年便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海京的顶级圈层,彼时楚家大少爷生辰,包下整个马场,请了百来号人一同娱乐。
上流人士的爱好总是千奇百怪,赌马算其中较为正常的一个了。
结束完一场长达数小时会议的蒋云找马场的工作人员借来纸笔,身上没带糖,弯腰低头的那一刻,眼前好像被泼了黑色的墨水。
斜前方,与他一样来不及换衣的男人在马票上写下一个数字,那人字迹遒劲清晰,蒋云眯着眼抄答案,依稀分辨出“6”的轮廓。
蒋云和楚家交集不多,最熟悉的楚家人是楚南缘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楚尽风,可惜他目前不在。
倘若楚尽风还在海京,他或许会看在这位同班同校了整整六年的好友份上,往马票的金额栏后多添一个零。
走到服务柜台,方才那人恰好排在他前面一位。
距离一近,蒋云发觉他马票上的数字并不是“6”,是近视眼容易与之弄混的“5”。
笔还在蒋云手里,他果断划掉原先的数字,龙飞凤舞地补了新的选择。
上交的时候,蒋云的手臂不小心挨了下男人的肩头,那人微微侧身,视线在他掌心稍作停留,随即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
“再考虑一下吧。”
来时眼镜被落在扶手箱忘了拿,蒋云近视度数不深,这么近的距离,不至于瞎得连人都看不清。
他抬头看人,条件反射似的眯了眯眼——
冤家路窄,蒋云心说道。
那么大一个马场,怎么就和梁津碰上了?
“怎么,这个数字被梁总买断了吗,”蒋云碰开男人的手背,朝服务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自己下了五号的注,却拦着不许别人跟?”
他左手手肘撑着柜台,挑衅地挑了挑眉,但梁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不要跟着我选,”工作人员在场,梁津的交流语言换成法语,“五号不可能赢。”
读大学那会儿,因为兴趣使然,蒋云修过两年法语选修,在生活中用法语和人正常沟通没有问题。
梁津的发音有些生涩,咬字准确度只能归于“还行”的水准,如果是自学的话,能到这种程度已经比大多数人厉害许多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蒋云对这门语言的掌握远高于梁津,他发音很快:“你说它输,它就一点赢的可能也没有吗?我不信。”
“好吧。”
梁津讲法语的时候音色更沉一些,毫不夸张地说,是戚如茵追剧尤其钟爱的性感低音炮类型。
“希望你不要后悔。”他说道。
蒋云将签字笔还给工作人员,露出他招待甲方客户的标准营业微笑:“不后悔。”
观赛的时候蒋云的位置和梁津不在同一片区域,场上一共八匹马,五号赛道的那一匹躁动地摩擦着前蹄,状态是不太对劲。
身旁的有人递过来一根烟,蒋云接了,却一口没抽,夹在手里等它燃尽。
马蹄的奔腾声乱中有序,他目光追随着五号的影子,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它一路赶超,就是不知道具体超到哪个位置。
“靠,”递烟的二代人看傻了,“阿云你帮我看一眼,五号排几了?”
蒋云掸去烟灰,道:“我近视。”
五号和前三不相上下,好像一团拥挤的巧克力冰淇淋球,蒋云看得头晕,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一道枪鸣划破天际。
“我操……五号,五号第一。”
二代起身的动作碰掉了蒋云指间的烟,他顺势踩灭烟头的火星,目光随意投放在某一个方向。
很好。
他向着马场出口慢步前行,两个区域的客人宛如在分叉点交汇的河流,毫不意外地,梁津路过了他的身侧。
“梁总迷惑人的本事很高超。”蒋云迈了一大步,在一瞬间与他肩并肩,“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庆幸的是,我最后没有选择相信你。”
有人挤进他们中间,蒋云借机脚步一转,彻底与梁津错开前行的方向。
他们都曾骗过彼此,所以无法估量谁输谁赢。
对梁津的防范已经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情,哪怕这一世他们并未站在对立面,蒋云依旧不信任,依旧不肯放下全部戒备。
梁津在他这里的定位到底是什么,蒋云自己也没安排好。
但如果那句“会不会出卖”得到了一个他期望的答案,蒋云想,那他们至少不是敌人。
方桌对面,梁津放下碗筷,天花板顶灯的光洒下来,照在他左眼眼下一粒黑色小痣上。
“我不会伤害你。”
伤害和出卖这两个词貌似不能划等号,尽管性质很类似。
蒋云久违地调动起高中做阅读理解的技巧,分析梁津这句话背后的深层含义。
专注思考时,对面那人把他的碗筷一道收走,手指探进他发间揉了一把:“但还是别太相信我了,阿云。”
蒋云想得入神,以至于粗神经地忽略了称呼的变化,敷衍“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