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维住的了凡院里闹成一片。
久别重逢的快乐,越是少时越鲜明。缙哥和绮姐围着王维不住地撒欢,缠着他说那一路上碰到的奇闻逸事,王维只拣那西域的各色吃食一一描述,就听得两个小儿垂涎三尺,嚷嚷着要让小厨房也试着做来吃。
他又从行囊中翻出各色小玩意,给缙哥的是一把镶着绿松石的小刀,给绮姐的是一个錾刻着莲花的铜胭脂盒,给纮哥儿和其它小儿带了三个小巧的鹿皮羯鼓,给刘阿嬷的是一盒各色的西域香料,给母亲准备的是一套他在苏巴什佛寺手抄的《维摩语经》……绮姐正捧着胭脂盒,眼尖的她又一眼看到了行囊中一抹鲜艳的青色,她扯着一角一拉,一块天青色敷金彩碧帔子露了出来,极其鲜妍明快的配色,绮姐疑惑道:“哥哥,这可是给娘亲的?她可从来不用这样艳丽的颜色。”
克孜尔石窟里那青金石绘制的菱格本生图,此时仿佛如同被打开的卷轴,复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王维眼底浮出一丝笑意后又敛起,淡淡道:“这是日后要赠给一个故人的……”
绮姐歪头笑道:“我知道了!那日二舅舅来找娘亲,我听他说,外爷想把范阳卢家的姐姐嫁给你!可是范阳卢家有好多个姐姐呢,哥哥你要娶的是哪一个?”
王维手上一滞,干笑道:“别胡说!一个女孩子家,偏学你二哥听壁角!”
正说着,身后传来崔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了好了,缙哥儿,绮姐儿,你们快回自己房中,别再闹你大哥了,让他好生清静一下。“
送走了这两个小鬼,崔夫人也摒退了丫鬟拂尘,与王维相对坐着,只默默地喝茶。
王维探身问道:“母亲,您身体一向可安好?”
崔夫人慢条斯理道:“佛祖保佑,清心静气,自然百病全无。“她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汤:”只是……,这安生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说着,她不等王维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今日一早便收到你舅舅快马催到的书信,你自己看吧。”
王维摊开信纸一行行读来,眉头便越皱越紧,似一团浓雾慢慢弥散于他眉眼处,再也舒展不开。这其中盘根错节他一时也分辩不清,他只知,任他什么阴谋诡计,若阿宛与阿乐若不能在这里安置,又能去向哪里?
崔夫人冷眼看着,长叹一声:“维哥儿,当日五哥说要带你去西域求取佛经,本是正人心立功德的好事,他虽是一心为你谋划,想要借上韦后之势,助你日后行卷,博取功名……但一念贪心起,百万障门开……此番因果,怕是恶果!”
王维左思右想,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哀声道:“母亲!当时我们路遇沙匪,身受重伤,若不是她们的阿娘和阿爷,我和舅舅怕早就是沙中枯骨!!她们……她们……求母亲看在这恩德的份上,留下她们,庇佑她们!”
崔夫人脸色微变,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只定定地看向王维:“维哥儿,你向来很少喜怒形于色,竟会为她们如此失态? 我何曾说过,要赶她们走?”
王维这才觉察关心则乱,便小声解释道:“母亲……我们实有愧……”
崔氏闭目不语,强压住心头怒气,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却因为冷了半日,但觉咸苦不堪。她平复了语气说道:“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悲悯众生,我又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她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阿宛从马车窗中探出的灵动双眸,桀骜不驯的神情,蓬松着的双髻……这样的女子,似丛林中狡黠的豹子,美丽而慵懒,但却是危险的。
崔夫人睁开眼睛,一双妙目波澜不惊,缓缓道:“只是,维哥儿,你可知明白五舅信中要害?你若真为她们好,便从此不再提崔家义女之事; 王家虽清苦,也断少不了她们的一口吃食,但,也就只能如此了!“
王维越听,越觉自己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压地肺腑生疼。
半晌,他颤声道:“母亲,孩儿明白。我会好好劝她们……”
崔夫人一声冷笑,月雕烟画的脸上浮起一层寒意:“劝?有何可劝? 我早言明,若能登上崔氏族谱,再改口称我姑母也不迟。比起大漠苦寒之地,清尘阁也并不委屈了她们!“
王维用力握拳几次,直觉得掌心刺痛难忍,才平心静气地缓缓道:“事关重大,孩儿明白舅舅与娘亲的一片苦心!“
崔夫人半晌不语,只轻轻啜着茶汤。王维跪在地上,只看到母亲那云雁纹素纱衣的裙角逶迤在地,薄薄的青纱透亮如晴空,上面用银线描着几只活灵活现的云雁,却被定格在了这方寸之中,再也飞不动。
他忽地心下酸楚,抬头看向母亲,声带哽咽:“母亲,我……”
崔夫人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一双眸子如沉入泉水的两颗琉璃乌珠,里面似乎凝着万千汹涌的碧浪,泛着水光。她心下一颤,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他动情了。
她倏地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再不给他再说出其它话的机会,边走边留下一句话:“明日,便会有教习嬷嬷来教导她们二人。即便是丫鬟,也得是知礼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