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身着男装,与裴迪一同骑着马,出了长安城延平门外,直至渭桥。此处,是长安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车马行人往来不绝。桥边数百株杨柳长条拂堤,西斜的日光将渭河水照耀得金光粼粼,流淌入苍茫原野,消失于云中的巍巍高山下。
突然桥头处喧哗声起,一队队将士举枪将行人隔开,城中走出一行金吾卫,正是押解着犯人流放的官差。那些犯人衣衫褴褛戴着镣铐,身上鞭伤棍伤依稀可见,血块早已糊成黑色,触目惊心。一旁或人有看热闹,或有犯人家眷在嚎哭,或有犯人兀自还在喊冤,整个城门处闹腾如沸。 其中一个二十岁左右,个子魁梧高鼻深目的犯人不哭不闹,目光果毅,挺着脊背向前迈步,流放之路被他走出了行军的架势。
裴迪用鞭指了指他,在阿宛耳边轻声道:“他,就是哥舒晃……因谋杀曹玄表被叛流放的人……那个被曹无辜斩杀的门卫正是他兄弟……他愿替你顶罪,我托了父亲替他兄弟讨了一个功勋……”
说着,裴迪翻身下马,塞了一块金饼到官差手中,耳语几句,那官差便把哥舒晃拉到了一边。他拉着阿宛,向他走去,还未及走近,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阿宛浑身一颤,原是他替她受了所有罪!
裴迪走到跟前,向哥舒晃郑重地一拱手:“哥舒大哥!……这一路,请多保重!”
哥舒晃虽形容憔悴,却是目光炯炯,朗声拱手笑道:“裴家兄弟,哥哥且去建功立业去了!”
裴迪拉了拉阿宛,轻声对他道:“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女侠!”阿宛心下酸楚内疚,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躬身重重行了一礼,却被哥舒晃扶住了:“不必如此,我正愁没机会手刃狗贼替我兄弟报仇!你替我杀了仇人,我受这几鞭自是应当!再说了……”他回身看向裴迪,哈哈笑道:“那千牛卫里尽是些绣花枕头,银样蜡枪头,早就看他们不惯了!我们龟兹人,自然是要去那大山大川之处!”
阿宛惊喜道:“你也是龟兹人?”她用龟兹语与他问答了几句村落位置,两人竟在相隔不足百里的两个村子长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听得裴迪抓耳挠腮。
正在这时,后面一阵特特马蹄声,一个四十来岁衣饰华丽的西域人急急赶来,在他们身边跳下马,一把抱着哥舒晃两人痛哭,却是他的父亲哥舒翰。
哥舒晃魁梧身材,却在他父亲的怀里宛如稚童一般痛哭流涕。哥舒翰身材极为高大,紫色眸子,虬髯曲发,满脸是泪,不停亲吻着他的儿子。他这一月来先是痛失一子,后是另一子流放,接二连三的打击,痛彻心扉。
还没等他们父子再说几句,那官差恶行恶状地便过来拖着镣铐便要拖走。
裴迪向哥舒晃拱手道:“哥舒大哥,且在冀州等我,踏遍狼烟!”
哥舒晃哈哈大笑:“你一个将军之子,何必踏足那般险境!”
“非也,在战场上的将军,才是真将军!这长安之处,尽是樊笼虚名!”
阿宛敬佩地看着他,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早就在西域的风沙与军营的刀枪剑戟中磨砺成了一把锐利的剑,只是他的锋芒经常被他自己收在鞘中。哥舒翰原本只恨恨地看着这些官差,听得裴迪的话,身形一晃,竟呆住了。
他们一行人,终于越行越远了。
哥舒翰看着儿子的背影,向裴迪拱手道:“ 你这一席话点醒了我!我本是西域商人,在长安客居三年,散尽家财将二子送入军营,却……钱是买不来尊重的,买不来地位,男儿的功名,自是要靠血汗挣下!我且去从军了!“说着,纵身上马,向着西方奔去。①
裴迪尚来不及说话,见他已经奔驰几百米外,只得大力挥挥手,转头对阿宛笑道:“你看你们龟兹人,一个比一个急性子。“
“我们龟兹人,是注定不会被长安困住的。“阿宛静静看着远远西处的旷野。又是落日时分,红霞满天,似要点燃这万里山河。
她对裴迪说:“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踏上这西行的路!”
长安的八月最是酷暑溽热,一场雷雨后,水渍尽消,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天光还未散尽,屋内安静得出奇,把屋外小儿的娇笑声,坊内卖油郞隐隐的叫卖声都推了进来。阿宛怕热,一支竹枝将长发高挽,一色首饰全无,只戴了一串小小的红豆手串,青色八幅长裙挽到膝盖处,一手撑在矮几靠着竹榻上,大大咧咧地挥着轻罗扇子。
公孙娘推门进来,身后的小娘子老老实实地端着条盘,放着两盏水晶碗,里边堆着小雪山样的酥山,丝丝冒着的冷气。
阿宛一见,雀跃着走上前:“酥山酥山,可是好久没吃着了”。
公孙娘笑道:“你前几日那谱子,我让管乐令试着演出来了,今儿纳凉的时候给御花园那几位主子奏了一曲,个个喜欢,赏了好多东西,这酥山啊,只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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