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抬眼望去,却是崔宗之的正室钱氏。
她一身素缟,头簪白丝绒花,当年珠圆玉润一团和气的脸已见皱纹,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对着阿宛轻蔑道:“你有什么资格入我们崔家正殿凭吊!你曾唤我一声母亲,却忘恩负义,弃姓离家!如今更身入贱籍,与艺伎为伍!既是贱籍,今日莅于崔府的都是清流文士,朝廷重臣,你怎配与之同殿,怎配给父亲上香!”
一顿劈头盖脸咄咄逼人的呵斥,让阿宛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贵与贱,尊与卑。
从前在长安,做为梨园子弟出入皇宫与高门大院,谁都敬着圣上的三分面子和李龟年这金字招牌,亦都是喜宴赏花听曲之事,无人与阿宛深究什么尊卑之分; 直到今日,阿宛才明白自己身上的烙印有多屈辱,仕族与乐户,在此时有了云泥之别。
阿宛身子微颤,抬眼看向曾经的义母。她还记得当时在长安齐国公府,她也曾一团和气地赠于金簪,笑眯眯地嘘寒问暖。但今日的她,面容未变,看向她时却有了肃杀的凛然之气,如同看向一只窜向后花园的街犬,恨不得扑杀之。
阿宛直对着这眼神,喉咙之中却隐隐发腥,血气翻涌,连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王维亦被她今日的凌厉惊到,躬身行礼道:“舅母……你即已认出了阿宛,便知她赶来洛阳凭吊,全是一片真心……”
“住口!”钱氏一挥衣袖,喝止住了他:“你也荒唐够了!身在国子学,不潜心向学,整日只顾与舞女胡姬厮混,直至榜上无名!今日,还要拿我们博陵崔氏的颜面,去施舍给什么乐伎吗!”
这几句话砸向王维,直逼得他面色苍白,愧得躬身不起。
阿宛深吸一口气,手在袖中攥得死死的,却偏偏脸上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平和道:“既然主家不愿阿宛入殿祭拜,那阿宛就在这崔家大宅前三跪三拜,以全当年收留养育之恩!”
说着,她毫不犹豫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置于额前,衣摆平置,簪钗束绦纹丝不乱,规规矩矩地行了三个跪拜大礼。
王维又急又气,想上前搀扶,刚伸出手便听那钱氏的喝声又到:“十三郎,请自重!”他余光看到围过来的人群,停住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崔府门前,还有那殿中前来吊唁的宾朋听得门前响动,纷纷围过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劝阻。众人眼风,化为刀枪剑戟,全砍在了阿宛背上,身上。
三拜完毕,阿宛强撑着酸痛的膝盖想站起来,却有一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抚起了她,阿宛抬头一看,是阿乐。她本在寡中,此时更是一身灰白,浑身半点颜色也无,一双秀目却如寒星淬亮。她不动声色地扶起阿宛,轻声道:“妹妹,我们进去吧。”
阿乐扶着阿宛要入殿中,钱氏却一脸冰霜,面带愠色:“乐姐儿,你可以进,她不可以。”
阿乐猛地抬头,定定地看向她:“我是圣上亲封的五品孺人,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又凭什么来拦我!?”
钱氏略略一滞,见一向温顺的她竟当众顶撞,恨道:“果然是胡孥血!竟如此不分长幼!”
“闹够了没有!”
随这声强压着怒气的断喝,崔宗之披麻戴孝从殿内走出,对着钱氏怒目而视:“举孝之日,何必在门前搞这一出羞辱他人!”
钱氏冷哼一声:“羞辱?若真有意羞辱,我早就给她置上琵琶,安置到乐工席上了!”说着,她的目光冷冷在阿宛与阿乐二人身上逡巡,寒意似刀:“当年你非要让这二人入我崔家祖祠,惹下祸事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由我一人在长安苦苦支撑,奉亲教子……“她看着崔宗之,眼眶泛红,泪花闪动:“你现在,因她们而斥责我?”
崔宗之见她原本圆润的脸这几年日渐削减,鬓边亦有了白发,心中不禁一阵内疚,声音软了下来,唤着她的闺名道:“娴姐儿,怎会斥责你……即是我们崔家祖祠之事,何必在这门口闹得人尽皆知……‘说话间,他转头对着王维宽袖一挥:“赶快把她带进偏殿!”
钱氏听此言,气才顺了一些,哼地一声扭头进去了。
王维亦上前,带着阿宛去向偏殿。待入了门,王维想从袖中伸出手握住阿宛,她却目不斜视,冷冷地挣开了他的手,自己昂首大步向前走去。
阿宛面色平静地坐在偏殿里,听着前面正殿中哀乐四起,木鱼声,钟磬声,哭声,往来送迎声,一阵阵席卷而来,感觉很近,又仿若另一个世界那般遥远。
她亦记得三年前,也是在那个高大庄严的正殿里,她跟着众人跪拜崔家祖上上百个灵牌,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与惶恐,仿佛感觉到这里有挣不脱的桎梏。今日的她,只要置身其中,仍会被压得喘不气来。她再次确定,她不属于那里。
她还有另一层无法言说的失落,一思及此,失望就如铺天盖地的潮水将她淹没,挣扎得她身心俱疲。正恍惚着,一间粗麻布粗粝的摩擦声传来,她抬眼望去,是崔宗之一身丧服,慢慢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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