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五十余人的使团便轻装前行,离开了幽州府。
裴迪在城楼上向着阿宛与王维挥手,目送着他们远去,一如当年玉门关上的送别。但当年那满腔赤子之心的热忱,今日却满是苍凉之感。
他昨晚思虑再三,还是不放心柳夫人的身体,执意要留下来陪护。
任凭裴将军如何呵斥“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他亦是一梗脖子,倔强道:”对证之事,有裴家军的物证,有哥舒晃、依扎尔的人证!我不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母亲于我大过天; 世人本已命如蝼蚁,生死不由己,只想多陪陪家人,有错吗?”
裴将军看他的眸底,竟有一片悲绝之色,脸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亦是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沧桑,再想想这一年他所受的磨难,长叹一声,亦不再言语了。
阿宛端坐马上,回头向他挥了挥手,强挤出一丝笑意,心底亦是一片凄凉。她明白裴迪,柳夫人的身体……当年曾和柳夫人约定,要带着裴迪去西风楼好好看一出歌舞,如今,注定是要失约了。她不敢多想,噙着泪亦不敢再回头,一步步向南行去。
至琢州宽阔波平的永济渠旁,众人换上了一条硕大的三层大船,结构精良、舱室众多、体势巍峨、帆樯众多,甲板最宽处可容数十人并排而行,最高的帆柱高达三四丈,风帆高举,顺着风势破水而行,日行过百里。
阿宛生于西域,之前只在洛水和曲江池中见过一些画舫与商船,上船的次数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一次乍一登上这永济渠内数一数二的苍舶,激动得四处游荡,上上下下都转了一遍,忍不住啧啧称奇,终于将那离别的伤感冲淡了一些。
江风轻拂,她站在甲板尾处,看着两岸的树木房屋飞快地向后退去,不禁叹道:“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沙丘上滑沙的感觉——以前羡慕鸟儿有翅膀,鱼儿有尾巴,但如今看来,人若聪明起来,真是无所不能!”
王维与她并肩站着,笑道:“ 这里毕竟河浅,长江之上,有一种船载运能过万石,光船工就有数百名,居者养生、送死、婚嫁,悉在其间,甚至船上还开圃种植花卉蔬菜,自成一个小天地。”
阿宛拍手笑道:“好快活!那我可以住一辈子!”
当天晚上,阿宛就后悔了。
使团长将阿宛和王维几人安排在了三楼的单间,奢华雅致一些,但那高处的晃动却也比下面更明显;身为旱鸭子的阿宛,不过快活了几个时辰,就扛不过这船内的颠簸,晕起了船来,一来就是最严重的那种,吐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连连叫苦。
王维自小生在蒲州的黄河边,有些水性,在江船上如履平地,行动如常。照顾阿宛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维事先将清水倒入铜盆之中在榻边备着,阿宛每次呕吐, 一转头就可接住;吐完之后,几上热热的茶也已备好,待她缓过劲来,便倒好了喂到她嘴边漱口,用细绢的帕子擦了嘴边的水渍,再扶好躺下……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像是他平日里做惯了一样。
折腾了三四次之后,阿宛胃里空空再无可吐,有力无气地半躺在榻上,看着正在忙碌的王维,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句:“摩诘……摩诘,你真好……”
王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手上却没停,为她从小瓦罐中倒了一碗米汤,小心地端了过来:“还不能喝水,先抿几口米汤,养养脾胃。”
阿宛接过了碗,不由抬头望着王维,葡萄似的眼睛直盯着他,笑道:“摩诘……怎么感觉……你对付呕吐十分有经验似的……”
王维身形一顿,沉吟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后面有六个兄弟姐妹……我也常照顾我阿娘……”声音越说越轻。
阿宛本就有些头晕眼花,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她一愣:“……你阿娘经常吐吗?”
房间里一时静默,王维抿嘴不语,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反应了过来,脸一下红到了脖根,期期艾艾起来:“嗯……是啦……是是比较辛苦……”
他轻轻伸过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阿宛……”
“嗯?”阿宛低着头不敢看王维的眼睛。
王维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自小,我就见阿娘几乎每年都为家中添丁……大人都说是喜事,可是我……我见阿娘不停地吐,腰酸得走不动路,脚肿得像馒头……还有生产时端出的那一盆盆血水……阿宛,我小时常做恶梦,梦到阿娘会因此死掉……”
阿宛第一次听王维说起这些事,不由想起蒲州那个小小院落,那个承载着崔夫人所有幸福与痛苦的地方,不禁叹气道:“阿乐的亲生阿娘,就是生孩子时难产死掉的……还有柳夫人,也是因为生产才落下了病根……”
“我知道……”王维打断了她的话,踌躇了一阵,一双清亮如琉璃珠子般的漆黑眼仁中盛满了怜惜,轻轻道:“阿宛……我和你说这些,我是想说……我们不用急于早早成婚………我只要一直陪着你,就可以了……”
阿宛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泛了起来,她把脸埋在了王维的胸膛,嗔道:“谁说就要嫁给你了?!想得美!你还没过我阿爹那一关呢!”
长安,宋王府,西风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