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渡脚下只是微一停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朝裴锦之与裴敬衍的方向走去,那么的不紧不慢,从容而优雅。
他先是对着裴敬衍揖了一礼:“岳祖父。”
接着,他的视线下移,再次看向了轮椅上的裴锦之身上,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既欣慰又担心的表情。
“二舅兄,你能醒过来,实在是太好了!伯父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你的腿这是……”
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落在裴锦之盖着斗篷的双腿上。
“我现在腿脚不便。”裴锦之一派坦然地说道,语调平稳,如美玉雕成的俊脸上噙着一抹雍容而闲适的浅笑。
秦长渡的视线似焊铸过的一般凝在裴锦之脸上,脑海中不由浮现年少时的裴锦之,惊才绝艳,比六月骄阳还要耀眼夺目。
而现在的他,失去了曾经的荣耀与光辉,却依然从容自若,如玉一般温润端方,似莲一般优雅出尘。
有一种人,不需要华服宝座衬托,只要他出现在这个地方,就让人无法忽视,就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存在,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威仪。
秦长渡轻轻蹙眉,定定地看着裴锦之,言辞得体周到地问道:“可要我为舅兄另请名医?”
“世子不必费心了。”裴锦之语气淡然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顺天知命,也未尝不好。”
两人之间疏离而又客套,彼此间带着提防与刺探,不似郎舅,反倒像是淡如水的半面之交。
事实上,裴锦之与秦长渡也的确不熟,甚至于,这些年裴锦之镇守西北,久不归京,连两年前裴如丹与秦长渡的婚礼也不曾出席,只令人从西北送来了添妆。
秦长渡闻言微微一愣:顺天知命?裴锦之这是认命了?
“多谢世子的好意。”这时,裴敬衍含笑对着秦长渡拱了拱手,话锋一转,“我们在此停船不前,难免妨碍了往来船只,难得今日相逢,不如世子与我们游一游这京望大运河,顺便说说世子与丹姐儿的事。”
“世子意下如何?”
说话间,几个船工搬来了一张八仙桌以及几把椅子,摆放在了船尾的甲板上。
秦长渡半垂下眸子,深深地注视着轮椅上的裴锦之,没有立刻答应。
即便现在的裴锦之如同被拔了牙的虎,羸弱不堪,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不敢轻视对方。
那可是裴锦之,曾经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不仅让世人望尘莫及,更把京中那些出身显耀的天之骄子衬得黯然失色,只恨没晚生几年,避其锋芒。
明明周遭安静如斯,秦长渡的耳膜却微微振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声冷厉的竹笞声穿过遥远的时空响起,手掌在宽大的袖口中攥了攥。
他不露声色地扫视着周围那些着粗布短打的漕帮船工,便见船舱边一个纤纤少女、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以及三四个男子正围着一个炉子烤鱼,那过分浓郁的鱼腥味令他不适地蹙眉。
那种思虑、忌惮的情绪也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秦长渡很快就有了决定,彬彬有礼地应道:“世事纷扰,清闲难得,今日难得这忙里偷闲的机会,我就与岳祖父、舅兄,还有丹儿一同游船,品茗谈心,也别是一番雅致。”
他抬手对着身后的亲卫使了个手势。
亲卫立即意会,无声地抱拳行礼,匆匆地踩着浮桥下了船。
不一会儿,浮桥再次嘎吱作响。
几个十四五岁着一色青蓝色褙子的丫鬟踩着浮桥鱼贯地上了沙船,有的抱着紫檀木太师椅,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捧着一套茶壶茶杯,也有的提着一个红泥小炉上了船。
她们动作麻利地把东西全都搬到了八仙桌旁,还贴心地在太师椅上铺上一张锦垫,点了一盏香炉,又拿着白瓷浮纹茶壶往桌上斟了四杯茶。
她们几人一个个动作十分迅速灵巧,配合默契,不过顷刻间就完成了。
跟着,其他丫鬟在行礼后便下了船,只留下了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丫鬟静静地守在秦长渡身后。
船上的那些船工看得目瞪口呆,傻呆呆的,久久没回过神来,早就听闻这些权贵人家衣食住行皆十分讲究,却没想到竟然讲究到了这个地步。
裴如丹早就见怪不怪了。
秦长渡之母定国公夫人出身汝南袁氏,袁氏绵延三百年,与王、谢、萧这三家并列为四大世家,乃顶级的门阀,就是裴老太太的娘家崔氏都要逊色一筹。
定国公夫人一向以袁氏女为自傲,自她掌家后,便把袁家的规矩也一式一样地带到了国公府。
府中的下人比老国公夫人掌家时足足多了一倍,一应嚼用自然水涨船高,公中的银子似流水般花出去……
裴如丹的眼底掠过一抹嘲弄,耳边钻入了一个柔美妩媚的女音:“表哥,表嫂。”
披着桃红斗篷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踩着浮桥走来,直到脚踏实地地走在甲板上,才明显松了口气。
少女柔柔一笑,如娇花初绽,秦长渡的眉心却是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唇角也有一瞬间的绷紧。
他本想让她下船,可话还来不及出口,船工已经收起了连接码头的浮桥,扬帆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