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用之妙,成乎一心,变化之机,莫可窥测。”————————【史论】
送走黄琬,皇甫郦心里思量不定,便决议偷跑去石渠阁找秘书令射坚。射坚的亲弟弟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算起来两人还是连襟,在朝中互相照应,彼此相熟。
射坚身为秘书令,执掌秘书监,熟知不少内情。
“盖顺这次确实是铸就大错,不仅自损前程,更是伤及陛下颜面,最重要的是——”秘书郎射坚悄悄将皇甫郦拉到石渠阁一处偏僻的角落:“陛下心里的筹算被全部打乱,纵然有补救之法,一时之间也是仓促难行。”
“补救之法?”皇甫郦纳闷道:“是说东征白波么?此时若是还让盖顺领军,恐怕难以服众,朝中有人也不会答应。”
“盖顺经此一遭,声望剧减,非得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不可。”射坚小声说道:“你可知陛下近日在看什么书?”
“我不甚了了。”虽然黄门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但近侍也根据离皇帝的距离远近而分三六九等,以往是侍中最为亲近,现在则是秘书郎最接近皇帝,其次就是侍中,最后再是黄门侍郎。
尤其是皇帝看书向来在石渠阁与秘书监诸人一同翻阅,以供随时辩论经义、研习学问。是故就连皇甫郦若不刻意打听,也不太清楚皇帝最近在看什么书:“陛下不是爱看《太史公书》、《汉书》和《汉记》么?想必近来也无出这几篇。”
“陛下近来在看的,是《汉记·窦宪传》!”
“啊!”皇甫郦惊呼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连忙道:“可是带兵北击匈奴、勒石燕然那一段?”
窦宪以外戚之尊亲,领兵出征,获得实打实的战功,可谓是两汉以来头一遭,就算是前辈霍光、王莽都没有过。
如今朝中能被称之为外戚的,抛开宋泓与伏完这两个贵人家属以外不提,就只有车骑将军董承、北军中候王斌,这两人刚好都有兵权。前面已经提到,王斌做主帅是弊远远大于利的,皇帝真的愿意为了遏制董承,选择这个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吗?
他明明有别的选择不是么?比如说,皇甫嵩。
皇甫郦觉得这事很诡谲,只是偷眼瞧见射坚一脸真诚,并无蒙骗之意,心里越发的不确定了。
“此事还得早下决断!”射坚冷静的分析道:“皇甫公怯事避患,便是你我也很难劝服他与董承相争,陛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关隘,所以才不敢托付期望。”
“司空黄公适才与我说过。”皇甫郦道:“要我尽力相劝,晓以大义。一会宫门落钥,还请射君与我一齐到府上与叔父当面分说。”
射坚知道自己与皇甫氏同处一个阵营,荣辱与共,皇甫嵩能够答应出征,获得战功,对他射坚来说也很有好处。于是他没有推辞,点头说道:“那我再叫上舍弟,让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前去。”
到了傍晚,皇甫郦依旧制对青琐门作揖拜别后,转身走向在车边等候的射坚。
“让射兄久等了。”
射坚摆摆手,表示无碍:“夕拜青门,是国朝传下的成例,我多等一会也无事。”
两人对揖后联袂上车,彼此相顾无言,皇甫嵩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旦坚持己见,便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想到此行的难度之大,以及皇甫嵩近年日益消沉的变化,皇甫郦不由得喟叹出声:“若是坚寿还在就好了。”
射坚闻言一愣,眼底抹过一丝惋惜:“坚寿若在,皇甫公当不至此,我等也不需要苦心运营了。”
皇甫坚寿是皇甫嵩的独子,为人聪明质朴,既孝且诚。董卓掌权后诏拜皇甫嵩为城门校尉,征辟是假,谋害是真。皇甫坚寿由于与董卓素有交情,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往雒阳,在董卓为其置办的酒席上,皇甫坚寿晓之情义,为求其父一命,当场叩头流涕。
董卓于心不忍,再加上确实有了些悔意,便在众人的请托下半推半就的放了皇甫嵩。皇甫坚寿因此而得名,只可惜后来天不假年,其辞拜侍中后不久就病故了。皇甫嵩因此受到极大的打击,中年丧子,这让其日益颓唐,再也不见当初平叛黄巾、击溃羌胡的胆略豪气。
此时两人提到皇甫坚寿,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皇甫坚寿尚在人世,且不说皇甫嵩还会不会这么谨小慎微、怯懦怕事,就说有德才出众的皇甫坚寿在,也定能说服皇甫嵩领兵出战。
只是如今皇甫坚寿已经成了皇甫嵩的心中隐痛,射坚感慨完,忍不住提醒道:“想归想,切不可在皇甫公面前提起他,免得多增哀思,又少了进取之念。”
皇甫郦同意这个说法,点头称是。
车马转转悠悠,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在皇甫嵩的府邸前停驻。
两人在偏厢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射援夫妇,见礼之后,射援夫妇先进去拜见高堂。
射坚与皇甫郦在外等了一会,只见射援一个人走了出来,小声说道:“都进去吧,明公气色不错。”
皇甫郦说道:“叔母呢?”
“已随拙荆到后面去了。”
皇甫嵩穿着一身宽松的燕居常服,正站在窗边,负手而立。
见到他们进来,皇甫嵩头也不回,淡淡说道:“今老矣,无能为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