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遂晚,事往日迁。白璧何辜,青蝇屡前。”————————【雪谗诗赠友人】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七。
宣室殿西侧的庑廊上,靠着栏杆铺了几张蔺席,清冷的北风从屋脊上掠过,带着隐隐的呼啸声。外侧柱梁间悬挂的竹帘被风吹得前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庑廊上、墙壁上留下飘忽不定的疏影。
难得的一个晴天。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司空赵温坐在一侧,垂首不言,神态与心境较外人臆测的还要沉静从容。
“去年夏天的一段时日里,我常在这里习字。”皇帝打破了沉默,手下笔尖一动,飘逸的在左伯纸上写出这个字的最后一捺。那一笔就像是长龙伸展游走于天,在云间甩动着细长的尾巴。皇帝停下笔来看着自己写的字,开始追忆往事:“现在想来,那还是王公与马公等人密谋诛董的时候。”
“唯,幸赖苍天庇佑,祖宗有德,陛下昧旦昃食,明断庶务。朝廷诸公这才得以除奸扶正,四方之民乃能翕然生息,皆自以为得遇其时。”赵温想也不想,张口便奉承道。
无权无势的时候,什么功绩都轮不上他,如今有权有势了,没做过的都成了他运筹有方了。
皇帝心里冷笑一声,却不是针对赵温个人,仅仅是突发感慨罢了:“你也不用将什么都揽在我身上,是否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诛董一事,朝野群臣都看在眼里,王公才是主谋。而我,只是坐在御榻上摆摆样子,事后不论是王公送来铲除董贼的贺表、还是董卓送来清算王公的劾奏,我也只有一概收下的份。”
当时皇帝智谋不显,确实就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说好听是皇帝,说不好听就是一个用以参拜的神像。就连赵温与赵谦两兄弟起初也没把皇帝当回事,如今直接被当事人不加掩饰的说破,赵温居然有些过意不去,有心说两句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俯首贴地,对皇帝端正的行了稽首大礼,想用沉默的姿态、郑重的礼仪,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心境与态度。
皇帝这才把头转过去看他,向他伸手做了个手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觐见时已经行过一次了,不用再行大礼。”
“是臣无能……”赵温声音沉重的说道。
皇帝的笑容在脸上立时凝固了瞬息,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把手收了回去:“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形势迫人,谁都是如此,我也从未怪过尔等,只知道尔等忠心汉室就可以了。”
赵温这一句话说的其实是两件事,也知道皇帝听懂了但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于是他便不再提及此番地震的后续事宜,而是静静地起身、正襟危坐,听皇帝追忆往昔。
“那时我无比信重的就是王公了,他教我识字、教我读《孝经》,教我如何才是一个好皇帝。”皇帝似乎忘记了这回召见赵温的本意,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他说真正的明君,就是要善于明辨是非、选贤任能。我那时便想着,若有机会掌权,我必然要用王公为相,因为王公就是那样的贤能。”
说到这里,皇帝的嘴角牵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来,微微有些讥讽:“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指的是皇帝与王允之间由最初的恩信到怨怼的一段往事,牵涉到数场风波,赵温也是借此走上朝堂的中心,从中获利。故而作为亲历者之一,他对此熟悉万分。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故事重提,但皇帝几乎从不在大臣面前做无意义的事,或许是别有用意,赵温不敢妄发言论,明智的保持缄默。
见赵温沉默不语,皇帝复又抬起笔,继续低头写着字:“你可知道,我那时为何喜欢来这里习字么?”
皇帝发问,赵温不得不答:“陛下胸怀天下,宣室又乃未央高处,于此习字,应有登高望远、畅情抒怀之故。”
“无事可做,自然要找事来做。”皇帝认真的写着,笔尖游动不停,嘴上说道:“不趁着闲暇无事多习字读书、熟悉典故,以后何以应付尔等大臣、何以应付天下大事?”
“唯唯,陛下勤学不辍,乃有如今基业,臣感佩莫名。”赵温心里一惊,隐隐猜到皇帝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初次坐在这里习字的时候,栏杆外就是赤红一片的夕阳,杂木荒草遍野的上林苑、满处断壁残垣的建章宫。我那时就在想,我大汉四百年江山,难道就要像这晚霞一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么?朝中大臣若无一可托付者,我又能指望谁为我匡扶汉室?马日磾?士孙瑞?还是董承?”
“是谁都不重要。”皇帝不等赵温答话,石破天惊的说道:“我亲政以来,虽说是借祖制重设了许多制度,但讲究的依然是‘变通革弊,与时宜之’这八个字。能兴复汉室、能使黎庶安居乐业、能对当下有用的,我一概用之,何曾在乎过规矩?有些规矩合乎时宜,于我有利,那我便用;若是不合时宜,还守他作什么?”
皇帝停了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篇文章,满含深意的问道:“司空,你说呢?”
“陛下!”赵温表情先是惊喜、复又是深深的惊骇,他有些承受不起皇帝如此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