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徐庸敛了敛眉,犹豫着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抑制?”
“您问我啊?”她很是意外,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懂政事,就不班门弄斧了。况且如何抑制牵扯国策,陛下和您,还有朝中大人们必不可能没有法子。”
这是自然。
但徐庸似乎铁了心想知道她的想法,抚了抚须道,“那爹换个问法,该如何推行抑制之策才能减少阻力?”
“爹,您这就为难我了啊。”她忍不住叫苦,似是很不情愿,可嘴没闭上,“常言猛药去疴,抑制之策要想有效,那必得要狠,循序渐进的温药是不抵用的,那么推行下去的阻力自然也就无法减弱。”
“您看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新法条例是不是很好?若能顺利推行,北宋再现中兴气象不无可能。可这与明晃晃从地主豪强和世家手中抢钱没有区别,你说他们自私,可他们就觉得那是本能的趋利避害,是以他们引经据典,歪曲事实,极力阻拦,直至新法被废。”
“反正王朝覆灭,同他们何干,携金银细软举家南逃,重扶新帝便是,要不怎么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呢。”
徐庸皱眉,“那照你所言,没有办法了?就任由它发展?”
“非也,事未易悉,而众议喧哗,岂容不思所以为救止者乎?”
跟着她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眼神跃跃欲试,“爹,其实并非全无办法,只是我这个办法有点大逆不道,我怕您打我。”
少女乌黑眼珠里散布着微小碎光,瞧着狡黠又灵气,还有隐藏着一丝坏心思。
“哦?”徐庸不由好奇起来,且不说他从未动手打过她,就数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会怕他打她,得是多大逆不道的话,“你且说来听听。”
“先说好,您别打我啊。”徐琬不放心地再次叮嘱,还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侧身往外挪小碎步,准备随时逃跑,“我觉得文改不行,武革嘛,学黄巢啊,天街踏尽公卿骨,把不听话的地主豪强和世家全给灭了,重新洗牌,新政不就能毫无阻力地推行下去了?”
恶鬼的想法极为简单粗暴,牌桌上有人不听我的,不按我的规则玩,不要紧,直接拖下桌弄死。
这套手段无非围绕一个“权”字,是话语权,也是控制权。
而权力意味着能使人服从,它之所以管用,就是因为它能伤害人,而人怕疼怕死,例如官吏能打人板子,皇帝能砍人脑袋。
那是根杀威棒,是柄砍头刀。
平日藏在道德威信和律法里,不露真相,但谁都知晓它的存在,谁也不敢以下犯上,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以绝对的武力压制意味着拥有绝对的权力,谁不怕死就继续挑战,继续反对,正好可以杀鸡儆猴,以一儆百。
果真重逆无道!
阮氏被那番话吓得花容失色,徐怀宁则暗抽凉气,而徐庸被惊得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瞧三人的反应,徐琬也不禁有点儿发怵,“你们可别打我啊。”
四处湿漉漉的老宅里倏然寂静,细雨滋润过的空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坠到草丛里,不见踪迹,也坠到僵冷的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徐庸默不做声地看着她,眉头拧成川字,神色复杂。
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爹,纲纪就是得利者用来束缚被压迫者的人性的。”
彼时她跟着西席学习,方听先生讲过一点史,便发出如此稚子之言。
后几年间,她按例读完《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又陆续浅读过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经史子集。
百家思想在她心中碰撞,激发出另类的思想。
他为她请的那位西席曾提醒他,令嫒离经叛道,应重读女四书。
时下男子虽慕女子才情,但普遍认为读书太多并非好事,或者读书当读女子四书,按照夫妻纲常来讲,读过太多书的女子通常难以管教,更难被驯服。
不过徐庸从不这样认为,他只是心中感慨,离经叛道的女儿长大后仍然离经叛道,也不知是坏还是好。
徐琬以为他就算不打她,也该骂她一句“混账”才对。
可他没骂她,只是满眼忧愁地看着她,良久后才轻声问,“这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她微点了下头,等待着平静之后的狂风暴雨。
然而徐庸什么也没说,轻轻叹息着摸了摸她脑袋,转身朝屋里去。
他知她心中有分寸,明白方才那些话不该说,无需他提醒,更无需他纠正。
他的女儿自有一番天地要闯,哪怕前路不明,满是荆棘。
徐琬正奇怪自家爹反应怎么如此平淡,便猝不及防被徐怀宁弹了下脑门,疼得“嘶”了一声。
“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轻斥,“方才那些话若叫别人听见,该说你是逆贼,咱们全家都得下狱。”
“我以后不说了。”她唇立刻抿得死死的。
阮氏沉下脸,严肃告诫,“这些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往日不拘你看书,不是让你学些忤逆之言的。”
徐琬叹气,“我错了,娘,我下回再也不胡说八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