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税关乃天下十大税关之一,设在荆州州府所在的江陵郡,原则上是由户部直管,但在实际运转上,早已脱离了户部的管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地方官员和中央政府。
白玉京跟贺停云几乎一夜未睡,稍稍沾了沾枕头就听到金鸡报晓,当贺停云闯进白玉京的房间,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时,这位有起床气的世子爷正在梦中暴揍方文卓。
被搅了美梦的世子爷万分不爽,故而拒绝了贺停云骑马赶回江陵的提议,坚持要乘马车,以告慰他疲乏的身子。
眼下,脸黑得像锅底的世子爷,正懒懒地倚靠在轿内的贵妃榻上,闭眼假寐,眼底两团乌青分外打眼。
他半睁开眼,想捞起茶盏喝口水,却摸了个空。
本就心情不佳的世子爷坐起身,本想质问清梨为何没有照例备好茶水,一抬头,却看到了坐在车轿外间的顾北柠。
间隔内外两间的帘幔并未放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罩在顾北柠身上的苍筤色披风,如同江南春景般清透的浅碧色,愈发将人衬得肤白胜雪。
像是嵌在碧绿莲蓬中的嫩生生的莲子。
头发挽成娇俏的双蟠髻,鬓边插了一支羊脂玉的莲花簪子,上好的羊脂玉上雕刻出大簇精巧的莲花,栩栩如生。
他认得这支簪子,是前年花朝节上,清荣公主赏给星鸾的,她最是爱惜,如今竟舍得送给别人。
眼下顾北柠坐在案旁,手里捧着一卷游记,清梨和星鸾随侍在一侧,适时地将适合入口的花茶递到她手中,桌案上的点心也是她偏爱的清甜口味。
倒比他这个世子爷更像主人家。
也不知那丫头给他的婢女下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无比偏爱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但其实,不过是出于女性之间的共情,在得知桐庐县隐藏的秘密之后,她们对顾北柠的怜惜愈发强烈,几乎将她当做了自家走失已久的小妹。
不过相较之在贺停云跟白玉京面前,顾北柠在和漂亮姐姐的相处中,也格外乖巧听话就是了。
“咳咳。”白玉京故意咳了两声,试图以此吸引星鸾和清梨的注意。
“世子爷,您醒了,要用茶吗?”清梨依然是那副恭敬的样子,捧了一盏月白色的莲花茶盏递到他面前。
白玉京低头瞧了一眼,皱眉道:“我不爱喝花茶,我要喝清溪玉芽。”
“车上只有一套茶具,顾姑娘还在服药,喝茶会消解药性,世子爷您担待几分,暂时将就一下吧。”
清梨边说,边将茶盏向前递了递,舒展的眉眼间浅笑盈盈,令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白玉京气鼓鼓地端起茶盏,皱眉喝了两口缓解喉间的干涩,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才是主人家……”
清梨跪坐在一旁,假装没有听见他的抱怨。
能投身东阳侯府,跟在世子爷身边,是她们几个莫大的幸运。
……
荆州刺史方文卓被下令羁押后,荆州刺史府的行政大权便落到了刺史佐官——长史周隽身上。
白玉京跟贺停云此行,既未跟荆州刺史府提前打招呼,也没有向荆州税关透露口风,就是担心双方同流合污、互通有无。
有方文卓这个前车之鉴摆在这儿,他们信不过周隽。
日暮时分,白玉京的车驾再一次驶进了江陵,但这一次,他不再下榻寿恩伯府,而是住进了驿站之中。
驿站位于主干道东侧,距离金陵城城门不过五百米,白玉京等人下了车,远远就看到城外官道上扬起的漫天尘土。
“那是什么?商队吗?”
贺停云习武多年,目力和耳力都异于常人,他眯起眼细细看了看,猜测道:“瞧着像送粮的队伍,会不会是江南道那边……”
正说着,车队已渐渐驶近金陵城门。
蜿蜒数里的队伍,每一辆马车上都驮着堆得高高的粮食,马车规制不一,押运人员也并未着官服,很明显,这并非官府统一押运的官粮。
看守城门的兵士拦住了这支队伍。
“你们是做什么的?可有路引文书?”
为首的中年男人走上前,解释道:“这位大人,我们从河北道冀州清河郡而来,听闻江陵灾情经久未解,吾等虽势弱,但也愿尽绵薄之力,解民之倒悬。”
话音刚落,身后车队的桅杆上,齐齐落下各自商号的旗帜,千百辆马车,蜿蜒数里,旌旗猎猎,遮天蔽日。
其后,是如火焰般铺展开来的火烧云。
这样声势浩荡的景象,贺停云只在军中见过。
……
不知是谁传的消息,在商队挨个核对路引的时候,一户又一户人家的大门被推开,被饥馑折磨得面黄肌瘦的百姓穿过街巷,涌上城门前的主干道。
他们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期待了这么久的粮食,并非来自集天下之财力物力的朝廷,而是身份最为低贱的商户的自发救援。
他们没有帮助赈灾的责任和义务,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千里跋涉而来。
江陵百姓站在商户的车队之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