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远远瞧着,几乎要被气笑:“我朝商税,除了盐、酒、茶、矿等官府专营外,其余商户经商,所缴税银不过入市税和关税,什么时候多了这许多杂七杂八的名头?”
申远弗轻嗤一声,仰头灌了两口酒:“少见多怪,商人开店所用房屋要交间架税,货物买进卖出要交除陌钱,至于这住税,与入市税无异,只是找了个借口要钱罢了。”
“他这是凿空取办、强取豪夺,与强盗匪贼何异?”
“强盗匪贼可没税关心狠,这税关堪比秃鹫蚂蝗,喉咙里都能长出牙齿撕块肉下来,像隔壁那间说书铺子,没有货物交易征不了除陌钱,杨斌愣是另立了一项茶税,十个铜板一壶茶,税关就要征走一个铜板。”
“这杂七杂八地加起来,岂不是将商家往死路上逼?”
申远弗笑着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这便是杨斌的高明之处,不搞竭泽而渔、焚林而田那一套,他计算过税银的比例,乱七八糟加起来不超过商户收入的五成,要真是把店铺逼得关门大吉,他上哪要钱?”
白玉京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讽刺道:“他倒是想的长远。”
正说着,书画铺子那边又闹了起来,也不知店家说了什么,惹恼了那庞二狗,只见他揪住店家的领子,将人按到了门板上,铁锤一样的拳头握紧,眼看就要砸下去。
贺停云眼神一暗,急急上前,想要拦住他,却被申远弗扯住腰带,将人拉了回来。
“别鹤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申远弗狠狠敲了他一个暴栗,一身熏人的酒气,大着舌头说道:“把你那点少年意气收一收,庞彪揍他两拳消了火,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你横插一杠助人为乐,庞彪憋着火发不出来,只会在日后打击报复,到那时候,你早滚回燕京了,谁能替你收拾烂摊子?”
“我……”贺停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认申远弗的话是对的,心中压着一股无名火,无力又憋屈。
“治标不治本的事少做,有那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推行税法改革。”
贺停云跟白玉京垂头丧气地跟在申远弗身后,他们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几乎推翻了他们过去所有的认知和思维惯性,以至于有些神思不属。
一顶二人抬的青顶小轿,与他们擦肩而过。
税关监督杨斌掀起帘子,目送着他们慢慢走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书画铺子的闹剧还在继续,庞彪等人打砸的吵闹声不绝于耳,百姓义愤填膺的抱怨声同样连绵不绝。
所有这一切,杨斌视若无睹。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做个高风亮节、受人爱戴的好官清官,只可惜,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
他身为税关监督,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征收每年夏秋两季的课税,朝廷不会理会他的难言之隐,只会看最终呈报在册的税银数目。
扬州刺史谭政麟面临的无解的难题,在荆州同样存在。
荆州有十五万户人家,百万余口人,有能力按时缴纳税银的不过五成,此外还有无数刁民无赖、豪强大户,不肯配合。
所以他只能再三加收预征税,利用繁多的征税名目,反复剥削那些有能力缴税的人家。
挑一只性情温顺的羊毛,直到薅尽它身上最后一根羊毛。
那抹清浅的笑意消散,万里冰封的眼底窥不见世间的凄风苦雨,他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道:“走吧。”
青顶小轿晃晃悠悠穿过街巷,将百姓的声声泣血、句句哀求,通通留在身后。
他要走的是一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青云之路,所谓良心和悲悯,都不过是拦路的绊脚石罢了。
……
申远弗在刺史衙门附近的施粥草棚里找到了顾北柠。
肩上的伤口尚未好全,舀粥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容易撕裂伤口,她只能帮忙将粥递到百姓手中。
这一路走来,申远弗已又喝了七八分醉,他睁着朦胧的醉眼瞄了两眼,很快发现顾北柠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
“怎么回事?我的乖徒儿受伤了?”他不满地瞪了白玉京跟贺停云一眼,嘟囔道,“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靠不住。”
俩人脸色都有些讪讪的,为了顾北柠受伤一事,他们一直心怀愧疚。
“对不住,是我们没能……”
“师父,您怎么来了?”顾北柠快步走过来,丝毫不嫌弃地凑上前,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您怎么醉成这样?”
申远弗晃着手里的酒葫芦,一双眼半睁不睁,掩去了所有的情绪,喉间溢出两声低笑,他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穹,像是变回了那个酒疯子。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醉了好啊,醉了,就不必看这民生多艰,浮生若梦,不如大醉一场。”
“师父……”
“阿柠,师父是来跟你辞行的,你长大了,我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是时候了。”
“辞行?”顾北柠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想要抓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您要离开江陵吗?您要去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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