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帝是在仁明殿侧殿接见的贺夔,秦络绯已经在药力的催化下陷入了短暂的昏睡,整个大殿显出了不同寻常的寂静。
此时此刻,寂静不再只是一种氛围的形容词,而是如有实质一般,附着在墙壁和房梁之上,将整座大殿拖拽进沉沉的黑暗中。
明明天色即将放亮,那种若隐若现的透光感却与仁明殿无缘。
它仿佛被单独遗弃在了某个时间角落,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殿中人。
贺夔直到刚才,才从孟祀礼嘴中知晓了前因后果,无论他心中做何设想,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他抬头看了眼昭仁帝疲惫的神色,建言道:“臣瞧陛下脸色不好,不如先回延福宫休息,等臣初步调查结束之后,再向陛下汇报。”
昭仁帝缓缓睁开半阖着的眼,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显出几分杀戮染就的狠戾,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贺夔,面无表情。
“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贺夔不假思索道:“先调查曾接触过此药的所有人等,若有必要,臣会亲自去一趟金陵。”
“你觉得杜嵩会有这个胆子吗?或者说,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昭仁帝这句话,明显意有所指,摘清杜嵩,便意味着要将其他人拖下水。
贺夔假装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而是继续不动声色道:“臣与江南织造局统领接触不多,故而不敢妄下断言,一切定论须得调查之后才能得出。”
昭仁帝的视线缓和了几分,他收回审视的目光,继续半阖上眼,似乎被贺夔说服了。
“你觉得此事,会与衍儿有关吗?”
平地惊雷。
此话既然问出口,就说明昭仁帝心底的疑虑已然深种。
没有帝王会轻易怀疑自己的儿子,即便有所怀疑,也只能深埋心底,轻易不可对人言。
因为不会有人比帝王更加清楚,一个遭受质疑皇子,意味着什么。
孟祀礼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关掉耳朵,不再听接下来的谈话。
没有人知道昭仁帝究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想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而若贺夔料错了圣心所向,应对失宜,那他便会招惹昭仁帝的猜忌。
而帝王的猜忌一旦有了开端,便会无意识地3通过各种渠道试探、验证,从而彻底将猜忌做实。
但凡今日换一个臣子站在此处,那无论如何作答,都只会落一个两面不讨好的下场。
如果他替澹台衍说话,就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可若他对澹台衍落井下石,同样有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嫌。
多说多错,不说,也还是错。
但贺夔不同,他对六皇子澹台衍的态度从未变过。
即便在当初澹台衍被下旨驱逐燕京、幽禁金陵时,贺夔也曾多次上书反对。
所有人都说贺夔是忠臣,永远无条件效忠于昭仁帝,甚至有人攻击他愚忠。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站在了与昭仁帝对立的阵营。
但贺夔的忠心却并未因此遭到质疑,反倒令昭仁帝对他愈发信任。
一个只知阿谀奉承、曲媚逢迎的臣子,不是忠臣,而是佞臣。
昭仁帝清楚贺夔所有建言的出发点,并非出于对他一人的忠心,准确地说,是出于对澹台皇室,或者天兖王朝的忠心。
这才是他如此重用贺夔的原因。
所以宫中后妃沾染阿芙蓉,这样天大的丑事,他只会找贺夔商量,因为他所有的私心皆为公心。
对自己儿子的怀疑,他也只会在贺夔面前表露。
贺夔面上不见半分失措,他依然半垂着眸,沉声道:“微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昭仁帝这才想起来,贺夔并未看过杜嵩的奏章,故而并不清楚澹台衍与此事的关联。
“你有所不知,杜嵩之所以大义灭亲,亲自上书揭发其子杜闵笙沾染阿芙蓉一事,是因为衍儿的筹谋。”
“如此说来,六殿下是在为陛下分忧才对。”
“分忧?”昭仁帝眯了眯眼睛,目露不解。
“以江南织造局的权势地位,杜嵩难道还压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应天府尹吗?若无六殿下的谋划,杜嵩只需威慑一二,便可将此事死死瞒住,阿芙蓉一事绝无上达天听的可能。”
昭仁帝在心中过了一遍贺夔的话,思索着这其中的逻辑,缓缓点了点头。
“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依你之见,衍儿与贵妃一事并无牵扯?”
“以臣之陋见,若六殿下想利用阿芙蓉陷害贵妃娘娘,那便绝无理由提前暴露阿芙蓉的存在。”
“他大可拦住杜嵩和施闾的上书,让阿芙蓉成为藏在金陵城中的秘密,这样便免去了一切可能暴露自身的风险。”
“以臣对六殿下的了解,他不会做出此种愚蠢之举。”
贺夔的话,不无道理。
昭仁帝沉吟片刻,心中的疑虑渐渐减退。
“依爱卿所言,谁又会如此针对贵妃呢?”
孟祀礼心头一动,意识到真正的凶险从此时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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