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