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圆月星疏。凤仪宫一众宫婢太监跪在殿门前,片刻后,待皇帝缓步入了殿,内务总管卫川照例摆手挥退所有人。
等外殿门扉缓缓合上,两名小宫女相视一笑,中人纷纷起身,一月三十日,她们这些凤仪宫的婢子们最盼的就是初一和十五了,因为这两日皇上必定会来皇后宫中过夜,她们这些奴才便可整夜不用进殿候侍。这是当今皇上自大婚起亲自定下的规矩,不仅凤仪宫,其余每个宫的娘娘侍寝时都会严格遵守此规矩行事,外殿与内殿不予留人,只留皇上第一贴身内侍川公公侍在中殿,等候皇上娘娘主子们夜间传唤。
“皇上,臣妾替您更衣?”
女子刻意放柔的声音隐隐从内殿传出,于这寂静的深夜听去耳中格外柔若春水。中殿中卫川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出所料听到那淡淡的男声照往常一般回道“皇后操劳,这等小事朕自来便是,不劳皇后”,望着手中的册子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各自褪衣平躺,罗帐放下,女子侧脸看向身旁身姿平整闭目静躺的男人,偌大一张凤床,锦被两张,二人各占一边,中间的距离竟大到能躺下两个人,他们是夫妻,却是如此疏离的一对。于黑暗中久久凝视那张熟悉的俊颜,皇后很想靠过去倚入皇帝怀中,却迟迟不敢逾越。永远忘不了,大婚夜,那双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和那瞪着自己的一双深眸中满满的厌弃。洞房花烛,女子最幸福的一夜,她却是在凤仪宫的地上蜷缩到天亮。
一滴眼泪从颊边滑落,终是忍不住啜泣出声:“八年了,皇上,我们大婚已有八年!”
身侧的人猛地睁眼,终又闭上,淡淡一声:“睡吧,朕累了。”
皇后猛地起身,姣好的鹅蛋脸上泪如雨下:“皇上,是臣妾做的还不够好吗?这些年臣妾时时刻刻不忘提醒自己要做一位称职的皇后,为贤良淑德孝顺太后不嫉不妒,对各宫主子一视同仁,为皇上分忧,臣妾一心为皇上打理好后宫琐事,纵然皇上对臣妾一直冷淡,臣妾亦不计较什么,更不敢有怨,更连皇上八年独宠佟贵妃为了她收去我掌管册之权,臣妾亦不和她争,皇上,难道臣妾做的还不够吗?那您告诉臣妾,臣妾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好,会另皇上如此的厌弃,厌弃到成婚八年同塌而眠却无资格触碰?”
皇帝不语,紧闭的双眼微蹙。见他不为所动,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幽怨哽咽:“今早一听闻一听闻皇上让小川子拿着牌子去打听一名秀女,臣妾立即便着了人替您将人找了来,令二选提前半日,亦是想早些看一看那位另皇上心仪的新妹妹,臣妾本想着看了人,就替皇上留下她,若不是那女子举止实在荒唐,臣妾亦是已经那样做了的。可不想皇上宁可任那般龌龊之人当众触碰龙体辨认身份,也不肯让臣妾触碰半分,让臣妾这个皇后有何颜面……”
“不要再提今日之事!”皇帝倏地睁目冷道。见皇后哭得越发伤心,想起白日之事心中烦躁,仍旧放低了声道:“朕今日只是叫那疯女气糊涂了,才会当众允她触验……并非要你难看。那女子,朕并不喜。”
见他解释,皇后欣喜,止泪追问:“那皇上为何特意让小川子寻她出来?”
皇帝冷了声音:“朕说过不要再提!”
最后一声虽是斥责,因着他方才难得的解释与安抚,皇后心中有些安慰,想了半晌,幽幽道:“皇上,臣妾知您不愿提当年之事,但臣妾还是想为自己辩一句,当年臣妾年幼,又是庶女,家中大事便连母亲也无权过问,何况是我,父亲择九皇子而弃皇上,即便做错,亦是因为父亲为一家之长,所做只为安家,这些年臣妾尽心为皇上操持后宫,闲暇皆用来吃斋礼佛,也是想为父兄赎罪,臣妾求皇上不要再为当年之事怪罪安家,冷落臣妾。”
“朕并非……”皇帝欲言又止,心中烦乱不堪,眉宇深蹙,伸手欲给她拭泪,却又收回,从枕下摸出娟子放在她手边。皇后接过帕子,顺势便握住了那只手。
皇帝一僵,欲抽却被皇后拉得更紧,她整个人都倚了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无论父兄曾做过什么,臣妾发誓对皇上一心一意,纵然皇上的心里没有臣妾,臣妾这颗心亦只有皇上……”
话音未落,整个人被猛地推开,跌入里侧的被间,皇后一愣,再看去,凤床上已无了那人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穿上袍子,起身便往殿门走去,边走边道:“你父兄之事朕不怪你,当年你与朕一样只有六岁,岂有力量左右什么。”脚步微顿,他回身看向床榻,疲惫不堪道:“玉芙,朕说过,若是嫉恨,八年前便不会立你为后。”
本是失落的心再次有了希望,他终是记得并唤出她的名字,皇后双眼通红,哽咽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八年来臣妾从来猜不透皇上为何会封我为后,心中也明白世事如风不堪回首,臣妾不奢求与皇上回到从前,亦不求皇上过分垂爱,”起身下榻,裸足走至他身后,双手从后圈住他,头靠在那背上,眼泪便流入他墨色的常衣下:“玉芙只求一嗣,是子是女,我都认了……”
额上渗出汗水,皇帝猛地扯开那双手,一言不发大步离去,直至走出凤仪宫,冷风一吹,额汗骤干,终于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