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叶泊靠在出租车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掠的景物,回忆起以前的事,觉得好像一下子从隆冬跳到炎夏。
那年夏天,每年都想起那年夏天。
十一岁的夏天,小学快要毕业,父母的离婚手续正式办好。叶泊周六被学农归来的大巴送到家门口,就被妈妈告知要搬离这里。满满的一个家拆下来,再放进几个箱子里,被人搬到楼下的车里,然后一切归零。叶泊愣愣地看着妈妈在指挥工人,握紧了手,下定决心,“妈妈我,我还没有跟同学告别,我想出去。”
妈妈平静的脸上有很浓的哀伤,说出这句话来叶泊自己都觉得不忍,她居然要在这个时候抛下妈妈,可妈妈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你去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就是了,今晚咱们在徐阿姨家住一晚,你知道他们家的吧?”
叶泊点头,拿着妈妈塞给她的钱跑下楼。
枫桥的家叶泊找不到路,于是又打了车,司机估计以为她是住在这里任性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儿,一直在劝她别跟父母闹脾气,叶泊含含糊糊地应着。到了地方再也进不去了,司机把她放下来,出租车是开不进去的,只能她自己进去了。保安木着一张脸,怎么都不肯放行。
傍晚,烈日褪去温度,叶泊摸了摸发凉的小腿,第一千零一次哀求保安放自己进去。
其实一个小孩子也搞不了什么破坏,保安也无奈,正有点松动,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算了,叶泊察觉到他的表情,正觉得有望,一丝笑绽放出来,就听到有人在喊她:“喂,叶泊——你在这里干什么?”
经过了学农的事,方远星还是若无其事地对她笑,叶泊咽了咽唾沫,她小时候傻,分不清假笑和真笑,就说:“我,嗯,我来找林枫桥。”
“你进不去的,这里面门禁很严。”
“那,那你家也住这里吗?”
“不啊,但是我可以帮你去跟他说,你找他干什么?”
“你进的去?”
“我经常来啊。”方远星扬起灿烂的笑脸,对着保安说,“叔叔我是不是经常来,你可以放我进去吗?”
保安是记得她的,点了点头,远星立马得意地看着叶泊。
叶泊咬了咬嘴唇:“……那,你帮我叫他出来。”
“成啊。”远星撑着自己的大度,想到昨天就又忍不住使点坏,“不过等他出来,你要跟他说什么,你想清楚了?”
叶泊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跟他讲什么,她只是第一反应就想跑过来找他,于是木愣愣地摇了摇头。
“你连他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你还想说什么?昨天你打了他,你还想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站在这里,真的就配站在他身边了,你还想说什么?你有他成绩好人缘好?不就是托了关系转来我们学校,别以为大家会视你为我们班的一份子,你还想说什么?”
方远星自顾自地绕过被保安严格把守的门卡,之前她求了那么久都不肯松一下的门卡,现在被轻轻松松地越过,叶泊已经失去了反应,没想到她这个表面上对自己还算好的朋友为什么突然句句嘲讽,刀子一样插在她心上。
方远星轻蔑地笑,看着她被挡在门外,像看一个乞丐,“我跟你做朋友是抬举你,看你这样子,不会还以为我真是你好朋友吧?不就是你运气好刚好坐在枫桥旁边,不然我会多看你一眼?那么穷酸,连只笔都买不起,我送你一套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嘁,我都可怜你。我叫你去问他喜不喜欢我,不过是试探你,你还真去了,我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能探问的,现在知道了吧?他妈妈很喜欢我,说不定会留我吃晚饭,你呢,你认识他妈妈吗?你配吗?不过,你要说什么,我会帮你叫他出来的,但他愿不愿意见你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在这里等吧。”
夜风很冷,庭前种着的槭树从雕花栏杆里伸出幼嫩的枝叶,叶泊抱着腿蹲在地上,最后直接不管不顾地坐下去,叶子扫到脸上,她凑过去闻,有点清凉的苦涩味道。
她等了很久很久,方远星一直没有出来,是留在他家里吃晚饭了吧?
叶泊揉揉发酸的腿,凑去保安室看,保安正在打瞌睡,叶泊弓着身子悄悄溜进去,枫桥家在15楼,她偷偷溜到电梯里,根本没注意旁边的“电梯故障,维修中”的牌子,按下楼层键,心里都在打鼓,可电梯根本没动,合上门都没有失重感。叶泊像困兽,徒劳地在里面转,拍门打门,急得快哭出来,后来想到老师教的可以按紧急呼救铃,于是去按,一点反应都没有,在心里堆了一天的郁结被老鼠啃了一个洞似的,哗啦哗啦地一股脑儿全流出来,女孩儿一下子嚎啕大哭。
最后事情怎么结束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累了,缩在角落里睡着了,有人把她抱出去,送到警察局,然后妈妈拖着未干的泪痕跑过来,把她接了回去。
叶泊是在那一刻才清晰地意识到,爸爸不会再来接她了,枫桥不会再理她了,她只有妈妈可以依靠了,可妈妈的肩膀那么瘦弱,抱着自己哭得颤抖,她该是她的依靠才对。
她努力读书,把最不擅长的数学从80分考到98分,还要拧着眉头想自己怎么丢了那两分,她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