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凉拿着树枝漫无目的地挑动火堆,半会儿都未见身旁的孟行云回应。
直至一个火星子突然迸出响亮的噼啪声,余凉微微后仰,便听到孟行云缓缓出声:“是否所有事,都需要一个善果?”
余凉动作一僵,望向孟行云。
他回眸凝视,满眼是她,等待一个答案。
火光勾勒着轮廓,素日雅静温和的男子,在火焰腾腾中生出几分炙热,热烈,且汹涌。
人道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世间至理,谁人都懂。
余凉摇首,“惟愿不悔。”
她声音极轻,被树林中的夜蝉鸣叫所掩盖,但孟行云听得一清二楚。
他嘴角微折,眉目含笑,眸光中的疑虑瞬间淡去。
“此前,确是不敢。”
孟行云低声道,他此刻眼神极亮,说到此话时声音有些暗哑,似是知错而羞愧,却又无比盼望被谅解。
他继续道,“不敢直面,不敢表露,生怕挑明后你我陌路,我之心意变成你之芥蒂,让你烦忧。但今日我发现,我更怕的,不是义无反顾后的落空,而是你毫不知情,最后,心仪他人。”
“我没有心仪他人。”余凉脑中一片混沌,下意识辩解。
孟行云笑意更深,“我知道。所以我藏不住了,阿凉,我想在你未愿与凡俗交心前,便把我的心先交予你,不论结果。”
他在余凉心中一向是阳煦山立的男子,没有私欲,谨身守礼,不逾矩。
但这番与己剖白的真诚,反倒让余凉觉得此时的他竟如玉泽生辉,叫人想要触碰。
不论结果。
余凉默念了这几个字,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他的眉间,只一瞬,感受到肌肤相亲之感,她立刻收回了手。
无比真实的意象,而脑中的理智却与之叫嚣,似真似假的恍惚瞬间让余凉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孟行云看到她向自己倾来,虽只此一瞬,也足够绚烂。
他没有唤她回应,见她不答,便只静静地坐着,一如往常伴在她身侧。
“情从何起呢……”余凉敛眉垂首,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孟行云想了想,回忆道:“你可还记得景舟师弟?”
见她面露疑惑,孟行云的笑容中增了分苦意,“我就知道,你是玩笑话。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会藏得住呢?莫说还在临枫时,便是从悟禅山庄起,我便看得仔细,你眼里清明,望的是山海川河,哪有半点我的影子。只是之前还疑惑,直到自己也懂得思慕,方才无比确认。”
他细细讲来,余凉记忆逐渐被唤醒。
好像……几月前,她确实骗过一个叫景舟的家伙,说自己倾慕孟行云,只求他不要往外透露。
她面色尴尬,支支吾吾:“我,只是逗逗他,没想到他还与你说了。”
“他想帮你,”孟行云笑得温柔,“还与我说你定是特别喜欢的,那花摘得仔细,一株一株,皆是精挑细选。我看了,着实好看,只可惜,景舟是误会了,我也误会了……”
“孟师兄既知误会……”余凉眉头微蹙。
孟行云:“由不得我,阿凉,真的有人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吗?它早已滋长,直到雷鸣寨之时,你于血光中走出,踏过火海,不似阎罗,而是涅盘。”
“那时,我之情思亦如你之无畏,遍及身体各处,”孟行云说得十分认真,眼里不止爱恋,更是仰慕,最后坚定地道了句,“它已不可摧毁。”
她和大多数人一般,是愿意被爱、被珍视的。
她难掩潸然,听到最后,却心如重石,沉沉地压在心口。
孟行云喜欢的是除邪惩恶的她,是表面那个,急公好义的太初弟子。
但不是完全的她。
他眼前的余凉,昧下临枫谷百炼,算计镇狱,一手制造玉山堂之劫,以后还会做更多大奸大恶之事。
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醒了。
余凉从恍惚中挣脱,情愫如潮水退去。
她缓了口气,淡淡道:“孟师兄之情,我承之有愧,以后,还是唤回我‘余师妹’吧。”
她早就注意到了孟行云的改口,她没有提及,是自己也暗喜这样的不同,但如今看来,是不必徒增牵扯了。
孟行云神情闪过一丝碎裂,但很快消逝,随即是更为温和的淡笑挂在脸上,小心翼翼,形似安抚。
他声如朗玉:“好,余师妹。”
正当余凉松了一口气,以为算是了结时,他又补道:“但我最后所言,字字由衷。还望你,给它留一丝机会,年月无期,它都可以等。”
——它不可摧毁。
如此坚执。
余凉问他:“若是等不到呢?”
“年月无期。”孟行云重复道。
“好。”
余凉垂下眸,轻声应了句。
也罢。
还剩多久呢,不过三年,世人皆会知道浩气凛然的武林盟主,就是那个屠杀悟禅山庄,掀起武林腥血的枭蛇鬼怪。
那时的他,绝不会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不需摧毁,它自会枯萎。
不远处的小河边,风止夜冷冷注视,直至余凉与孟行云最后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