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没入到云朵后面,院子的一大半还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另一小半则渐渐开始灰蒙蒙的,仿佛是暮春的花开到了将颓未颓的时刻。
李重进咳嗽了两声,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桌案上的烛火和落日的余晖缠绵地纠缠着,整个房间都如同浸泡在昏黄的光亮中,显得安恬又温柔。
守在门口的屠春听见了动静,她向丫鬟们吩咐了几句,便匆匆走过来
“二公子,”她俯下身,关切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李重进胃疼得厉害,他酒量甚好,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颇为洒脱,事后却总要难受几日。少年脸色惨白,嘴唇几乎快没了血色,但他生性高傲,不愿在屠春面前露出示弱之态,硬是强忍着摇了摇头。
屠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似乎慢慢摸到点应付李二公子的办法,就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干自己想做的事。反正李重进这个人很奇怪,你同他好商好量的,他便一脸嫌弃地挑三拣四,可真等你自顾自地把事情做好了,他也就乖乖地不吭声了。
“我让厨房做了醒酒暖胃的甜羹,”屠春懒得再理会李重进这种自虐般的傲慢,她放柔了声音,不容拒绝地将后面的事情安排妥当了,“等二公子吃点东西,再让张穆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少年果然没有再吭声,他趴在桌子上,眼眸微微眯起来,幽幽地望着屠春,单从外表看,倒很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
李重进冷漠强硬的时候,屠春不怕他,因为毕竟曾将少年按在床上痛揍过一顿,心中自然少了旁人那种唯恐避之不及的畏惧,而少年一旦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屠春就有些心悸了。
李二公子的脑子异于常人,每当他沉默地注视她时,屠春总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害怕是自己无意中又得罪了他。
她受不住屋里突然沉静诡异起来的气氛,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院里的几个丫鬟凑到一起,明月正站在中间,一脸激动地说着话。屠春离的距离有些远,隐隐听到“奶娘……逼死……”这几个字眼。
“姑娘过来了!”其中一个丫头眼尖,远远瞧见屠春出了门,众人顿时作鸟雀散。屠春走到近处,纳闷地问,“我不是让你们去厨房端甜羹吗,怎么都杵在这里?”
丫头们唯唯诺诺地应了,当即便转身往外走。屠春将槐花叫住,她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槐花留下,待会儿去屋里给二公子沏壶茶。”
听说是要伺候李重进,其余几个丫鬟俨然走得更快了。待她们走远了,槐花不明所以,愣愣地问,“姑娘,你不是说二公子胃不好,还刚喝过酒,不许他空腹喝茶吗?”
屠春将她拉到僻静处,少女脸上的笑意忽然间收敛干净了,严肃地看着自己身边最信得过的丫头,“槐花,你实话告诉我,方才明月在说些什么?”
小丫头有些为难,但毕竟是对屠春的忠心占了上风,她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姑娘,明月也是听旁人说的,你可别怪她。”
“你先说,”屠春平日里脾气是极好的,然而明月这个乱传话的毛病屡教不改,让她不禁动了怒气,“我再想想该不该怪她!”
少女原本以为明月又是听了李府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回来在同伴面前卖弄,但等槐花结结巴巴地说完,她竟陡然生出一身冷汗来。
“你是说,二公子的奶娘是投井自杀的……”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皎洁的明月悬在空中,将树下两人的影子拉出了奇诡的长,屠春的脸有点发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缓缓地问,“所以他后来才不让丫鬟们在身边伺候了?”
槐花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小女孩,单单将明月说话的话复述了一遍,已经将她吓得心神不定了,“姑娘,这是明月听厨房里的张大娘说的,她在李府帮佣已经十余年了,”她轻声说,“据说那个奶娘自幼伺候二公子,她死的时候,二公子才五六岁,居然一点也不吃惊伤心,还说过她就是自己找死的。”
“有人说,是因为她惹恼了二公子,二公子说要将她卖到窑子去,”槐花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补充了几句,“那个女人是个寡妇,男人死了后,被公婆卖掉的,她大概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一心去寻死的。”
屠春沉默了一会儿,“这种道听途说的话,以后莫要乱传了,”她告诫槐花,“二公子那时候才五六岁,一个孩子再如何刻薄恶毒,随口说的话,难道就能把一个大活人逼死?”
槐花懵懂地点点头,她这种出身贫寒的小姑娘,目不识丁,更不曾晓得许多人情道理,听了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便天真地信以为真了,如今再被屠春这么一说,又觉得还是自家姑娘聪明,能一眼看出纰漏来。
明月等人将甜羹端了回来,食盘中还托着几样糕点和小菜。
屠春接过食盘,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笑语嫣然的模样,放手让这几个丫头去玩了,自己端着食盘,慢慢地往主屋的方向走。
她嘴里说的笃定,心则仿佛陷入了重重的迷雾当中,李府里隐藏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在这里生活过近十年,然而从一个院子辗转到另一个院子,恍惚间竟似换了一片天地。
孩子当真就是无邪无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