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让她记忆全失,又一个人流落到陌生地方,她能像燕王这般的随遇而安,心无芥蒂,既不恐慌亦不怀疑,而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短短数月振作起来么?
不仅如此,还自然而然融入其中,过起了日子。征战、算计、夺权。只向前看从不回首。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什么都忘了该有多不安?定会拼命找寻自己的过去,又怎会那般毫不在乎!
除非他,根本没有心。
……才会不在乎过去,亦不懂得害怕。
从种种迹象看来,燕止以前,应该也是出身高贵,才会被培养出那般武艺、不凡气质、信手拈来的心机与本事。
但在赵红药眼里,此人本质,就是金玉其外实则“没有心”的野生动物。
外人看来,他会笑,会交朋友,也会皱眉。
看似有野心、懂打算,各种感情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
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露出本质。
权势地位、名声毁誉、人生成败、乃至生死,他嘴上都想要,其实全都并不真的在乎。
……
客栈,乌城名医总算到了。
慕广寒一边恍恍惚惚被捉住手腕把脉,一边又一次云里雾里,坠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卫留夷……还有很多故人。
他们都死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的怨恨脸。随即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黏腻滚烫的鲜血。
他尖叫了,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不是第一次做到这种梦,年轻时曾有很多年,都被噩梦缠身。经历过一次次痛苦、哀嚎、心如刀割,如今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剩下心里冰冷,空荡荡的。
像是植物鲜嫩的芯被剥空,只剩一具坚固躯壳。
“滚。”
那些幻象乖乖滚了,场景转移,换成月华城无尽夜空的流月星辉之下。
习俗是,历年历代月华城主在临近成年之时,都会踏出城去,到外面进行一次“巡礼”。
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
每一代月华城主,都曾用双脚走遍大夏五州,看尽人间烟火,路上会去各地神殿寺庙拜拜,也尝尝为各方州侯领主留下只言片语的预言,沿途也做一些乐善好施之事,并悬壶济世医救一些有缘人。
历代城主的机缘,据说都在这一段巡礼之路上。
有人交到一生挚友、遇见爱人。
有的则莫名做了生意、开起药店。也有人出将为相、一生贡献朝堂。还有的人闲着没事在江湖武林闯荡。
离家,山高凭鱼跃,海阔任鱼飞。
因此。他那时也满怀希望与憧憬。
他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的。
纵然在月华城十几年来的待遇都是那种“被捧得高高在上但同时遭遇嫌弃或同情”,也始终没能就此沮丧、心如死灰。
反而不仅拼命读书,且心中满是燃烧火焰。
月华城,人毕竟太少了。
又都守着这一方小小天地,难免封闭了些。可“外面”就不同了,外面人形形色色那么多。等他出去,游历天下,帮一些人、救一些人,或许就能交到不错的朋友,也能遇到心上人常伴左右。
别的月华城主都有的东西,上天应该,多少有一点点公平吧。
可结果……
别的城主帮人救人,虽是广结善缘、不图回报,却常常能遇到好报。别的城主遇到心上人,就能真心换真心、甜甜蜜蜜、至死不渝。
而他。
偏却不知为何,有缘分能深入认识的,往往剥开皮囊伪装后,只有满篇腐烂的算计欲望、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弱肉强食。
他被视作猎物,不止一次。
不是为人,而是猎物。
猎物不配有真心,只配做盘中餐。贪婪之人只想拆骨吃肉,没有丝毫怜悯。
人心险恶。
渐渐把他弄得……也只能险恶了起来。
翻脸无情,满手鲜血,怀疑与猜忌多了,再也变不回曾经一腔赤诚的样子。
顺带着原本清透的愿望,也就蒙尘了。
所以,还放什么莲花灯呢?
纵然身边难得有人陪着,很开心。可莲花灯里朱墨所写,也早已根本不是真实的愿望。
真实的愿望,是会被人嘲笑的。
被笑天真、愚蠢、不切实际,在这笑贫不笑娼的乱世之中还相信那种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甚至那嘲笑的声音里面有他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信了。
幻灭太多次,深知荒谬。
水面光华一晃。
不知为何,他又回到游船之上。他写完了愿望,轮到西凉王,那人下巴抵着他,悠悠闲闲写写画画了好一阵子。
慕广寒垂眸笑笑,心不在焉接过花笺。
无论他写了什么,都不比他的“天下一统”更为霸气。
“……”
“…………”
那张花笺上,西凉王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字——“心愿得偿”。
“我的愿望,送给月华城主。希望城主的‘真实心愿’,能够得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