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府平时白日再炎热,夜间总是凉意阵阵。
今晚却似乎与以往不同,张九龄感到呼吸艰难,好似天地间的一切都凝固了。
天际的几颗星星,逐渐隐入云层里,天地间一片漆黑,惟余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
庭院里的树枝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接着,响声越来越大,闪光撕开黑暗的天际,闷雷在头顶炸开。
雨滴飘落,不过眨眼间,就连成了一道雨幕,灯笼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下,终于熄灭了。
张九龄周身濡湿,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他抬手拭去迷蒙的眼,踉跄退回书房。
书架上的卷轴中,放着几个匣子。张九龄熟练摸到其中一个,摸出锁匙,手颤抖着,试了好几次,方打开锁。
匣子里放着一个荷囊,张九龄从荷囊里拿出一段红线,系在了手腕上,奔出书房,端正跪坐在正屋门口,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此刻惟有拜托神灵,方能抚慰内心的惶恐不安。
张九龄从未这般无助过,虽无确切消息,他能肯定,冥冥之中好似有条线,系在了他与谭昭昭身上。
如在长安的新年夜,系在他们彼此手腕上的红线,他们就算被人群冲散,她都能再安稳无虞回到他身边。
雨,不知不觉中停歇,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逐渐转为清灰,太白金星闪亮无比。
有鸟儿鸣叫,凉意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
张九龄心底的那股不安,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咚地倒在苇席上,抬手蒙住疲惫的双眼,手心一阵热意。
*
长安雨疏风急,马蹄声与嘶喊声,穿透了雨声,隐约传来。
屋内众人皆心惊胆战,产婆白着脸立在那里,扎着手想要上前搀扶撑在墙壁上急促呼吸的谭昭昭,双腿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张大牛前来同千山说,大门外已经过了好几队兵马,坊里有人家的大门被兵丁踹开,他从门缝里偷看过,兵丁押送着蒙着油布的板车经过,血腥浓得雨水都冲不散。
千山不放心,前去同他一起守在了大门处。
眉豆努力克制住恐惧。端着热水晃晃荡荡进屋,往架子上放时,热水泼了好些在地上。
雪奴不由得看过去,眉豆的嘴唇惨白,她死命咬住,都已经渗出了血丝,双眼中透出惊惶。
羊水已经破了一阵,阵痛间隔缩短,谭昭昭待一股剧痛过去,她总算好过了些,抬眼看向屋内的她们,缓缓往塌上走去,努力轻快道:“究竟是谁生孩子啊?”
雪奴赶紧上前,帮着谭昭昭躺下,想挤出丝笑,脸太僵硬,她干脆放弃了,道:“九娘说得是,我们真是太没出息了。”
谭昭昭在软囊上靠好,集中精神,叫来雪奴低声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雪奴思索了下,谭昭昭此时虽凶险,屋内众人包括她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以谭昭昭的
聪慧,
如何能瞒过去。
将张大牛先前回禀的情形说了,
雪奴颤抖了下,道:“九娘,外面的兵马过了许久,没想到我们居住的坊内,也有人家被牵连进去。”
历史的记载只是些大人物,只寥寥几笔,背后不知多少人被牵连进去。
谭昭昭想到了张九龄,要是他不回韶州府奔丧,这时候应当在洛阳。
长安尚好,洛阳才应当是最惨烈,最紧张之地。
武皇若是退位,第一个被收拾的,除了张易之,应当还有武三思。
裴光庭的妻子是武三思女儿,估计他此时也难过。
张九龄平时同裴光庭有来往这点,谭昭昭倒不担心。
一来张九龄已归乡守孝,二来长安的贵人之间,互相联姻不断,张九龄与裴光庭这点子交往,还算不上结党。
谭昭昭凝神思索了会,厉声道:“大家都且听好了,今夜发生之事,你们只当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别出去乱打听,乱嚼舌根!若是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们!”
大家互相张望着,一幅一筹莫展的样子。
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谭昭昭痛苦蹙眉,深呼吸几下,朝产婆呵斥道:“你还不去洗干净手,照着我以前教你的那样清洗!眉豆,你去拿准备好的棉布!”
产婆回过神,忙跌跌撞撞去洗手,眉豆见谭昭昭能发号施令,一下有了主心骨,拉着阿满,一起朝外跑了出去。
雪奴自嘲地道:“还是得靠九娘,我自诩见过了大场面,还是这般无用。”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少说废话,快去帮我拿些蜜水来,我又饿又渴......还有让阿满煮碗酪浆,多加奶酪!”
雪奴抹去了脸上的汗,抿嘴一笑,清脆应了好。
奶酪吃了才有力气生产,一屋子妇孺弱小,她不得不撑起来。
其实谭昭昭也想软弱,生孩子实在太痛,阵痛一阵强过一阵。
雪奴端着酪浆进屋,谭昭昭想自己吃,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敲碎了般,意识中想动,身体却无法配合,手指都抬不起来。
产婆查看过后,道:“娘子,已经开了五指,娘子要再等一等。”